西提娅自知失言,慌乱了半刻后,正经地咳了咳:“我就是……做些手工。”
“嗯,做手工。”她确信地朝越昭点点头。
“哦。”越昭收回诧异的表情,被解释通了一样颔首。
仔细看了眼西提娅后便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王女来我朝除了意欲止战,大约还有别的计划吧?”
西提娅点头:“使臣带来了一份停战协议,里头的项目条款都是王兄拟的,它不在我手上,你需要去与使臣谈。”
越昭恳切地问:“你王兄都写了些什么?”
西提娅不好意思地揪了揪发尾道:“我没看过,不知道他都写了什么……”
“哦。”越昭想起什么似的,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半道上跑来的。”
西提娅憋得脸烫:“那又如何!我自有我的事要办!”
“王女还有什么要事?”越昭好奇,“可是事关两国情谊的大事?”
西提娅憋闷,气愤道:“你总是喜欢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越昭摊了摊手道:“眼下最关键的便是解决你我两国时有的纷争,我如此想也算正常吧。”
西提娅赌着气道:“我的事自然也是大事。”
“事关时代命运的大事。”她强调。
她这么一解释越昭懂了,蒸汽机吗?
故作无知地问:“如今又有什么大事能比一场或有的战争更重要呢?”
西提娅顿了顿,颓丧着脸:“短期来说,止战确实更为重要。”
她又打起精神笃定说:“但是我在做的事是事关长远发展的。”
越昭也没再逗她,问道:“那么你在做的事,可是有需要求助于我们大历?”
西提娅点头:“我们西戎炼铁炼钢能力不足,不及你们国家千分之一,你们国家的铁匠也能制作更为精细的铁器,我非常需要这样的能人和铁器材料。”
越昭敲着桌子若有所思道:“可铁器在大历属于管制物,这并非我开口了便能随意外借的,尤其你我如今敌对立场,若是我借了,光是朝堂上喷出的唾沫便足以把我淹没。”
西提娅不甘心:“你都不问问我要做什么吗?”
越昭自然知道,但她还是很捧场地问:“王女要做的是什么?”
西提娅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图纸,在桌上仔细摊开。
泛黄起边的旧羊皮卷上画着一架蒸汽机的结构图。
全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线条熟练,毫厘精确,注释完善。
即便是立场相对,越昭依然心生敬佩。
她也没再玩笑,认真而平等地与西提娅轻声说:“这幅图纸你画了多久?”
其实是从来到这里起就开始着手画了。
西提娅笑笑:“三年前。”
“三年前……”越昭喃喃,“三年前西戎王自马背摔下,自此卧病在塌,西戎二王子自那时掌权,后续两年内,西戎其他王子王女陆续病逝……”
“所以那时起,你们便开始计划什么了吗?”越昭正色问。
西提娅慌忙摆手:“不是这样的,公主莫要多想,我那时因为意外失了些记忆,至今仍未恢复,至于王庭之事……”
她垂下眼道:“我鲜有意愿参与,更多的是在宫中画画图纸,造造器械,而这些器械我从未有将它们用于战事的想法,不知如何让公主相信,但我今天愿意共享图纸便是展现我愿与你朝合作的诚意。”
“你为何想造器械?”越昭问,“现今无论我朝内外,皆是重农桑或是重畜牧,即便部分工匠造出举世闻名的卯榫结构或是精湛的刀剑,他们的地位也从未因此提升。比起这些,大部分人更在意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绩,或是财政账目上一笔漂亮的收入。”
“不知道这样说你信不信,他们都说我大概是梦魇了。我总觉得我并不属于这里,我总觉得我早晚会去到另外一个地方,我来到这里,获得了这样一个富裕且贵气的身份,我是幸运的。至少我从未沦为奴隶,也从未因吃穿而忧愁,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不知道我能为这里做些什么才能报答我得到的这份运气。”
“公主有过站在高堂之上俯视这个世界的感觉吗?”西提娅问,“这样说得我多少有些自不量力,像是小看了这个宏大的世界一样,可对这里的全然陌生的感觉,让我在不知哪日起恰恰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当你站在一个更高的上帝视角俯瞰所有人所有事的时候,这些渺小的事件皆会不值一提,就像我们翻看史书时,王朝的更替不过几瞬,纸页翻过,便又是下一个朝代、下一任帝王。而能真正链接起时代长河、引领历史向前的,是那些改变所有人的生产力的提升和经济增长的大爆发。我若是能在其中贡献出分毫微薄之力,这将是我无上的荣耀。”
越昭久久不语。
她知道西提娅在说什么,正是因为她十分清楚西提娅在说什么,她此时才会无话可说。
她们有着相同的来历,可她与西提娅全然不同,她更关注自己和身边朋友的命运,这个朝代更是与她无关,若是自我的实现从未满足,又谈何这个王朝、这个时代?
她并不对此感到愧疚。
她问:“王女可考虑过现实的因素?譬如你造了这样一个东西,仅仅是造出来吗?它要如何应用?应用到哪儿?”
西提娅解释道:“它若能成功造出,不仅可以用于水车灌溉,还能用于拉车,这样就可以替代掉部分马匹,当然我知道如今大历大行养桑蚕,将来若是用于纺织也无不可。”
越昭严肃问:“你说的事情太过遥远了,我只问你,你知道它的复杂性吗?你可以预见将来或有的纰漏吗?从你制造成功到铺开应用需要多长的路途?”
西提娅语塞,支吾半天没说出话。
越昭叹了口气:“这个话题便到此罢,出于我个人的看法,我欣赏你的勇气和才能。”
她看了一眼反复修改,留下屡屡摩挲痕迹的图纸,继续说:“但若是用上我朝的资源与人力,作为一国公主,恕我爱莫能助,首先,王女是以个人身份而不是西戎王女的身份来与我进行此番谈话的吧?但你还有一个更重要而不可忽视的身份是西戎的王女,我不可能完全漠视这层身份,如今你我两国关系并不融洽,想要合作谈何容易。其次,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同样也不是我一人说了便算的,你觉得皇族在朝中能够独揽大权,可那么多的朝堂官员是摆设吗?本宫担不起众口铄金的压力。再说,你的制造事业非一时之功便成,若要做到底,我无法估量其中的费用与时间,大历耗不起,我,同样也等不起。”
“可你也知道,它将会是无上的引领时代的风帆!”西提娅无力吼道。
“从没有过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它能引领时代?”越昭面无表情同样大声回道。
西提娅说不出话,她很难说出她曾经正是经历过这样的时代,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越昭说:“我是大历的皇族,我只需要对当今的治事负责,王女为我描摹的未来,恕我无法想象。”
“你的王兄并不知晓你来与我谈论了这些吧?”越昭忽然问。
西提娅垂眸咬了咬唇,没吭声。
越昭温柔道:“王女你如今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王兄给予你的,你觉得你如何与我在一张桌前谈判?”
“当然。”她又说,“你是西戎的王女,总归是我们的贵客,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你以礼相待。”
西提娅被说得有些泪眼朦胧,越昭又看了她几眼,略微有些不忍心,安抚道:“王女如此聪慧,看了这份图纸我也不禁钦佩你,这些东西便是给我十年我也画不出来,我自然也很期待你日后的成果,只是作为大历公主爱莫能助。既然你的王兄如此支持你的创造,你大可以在宫廷内继续你的发明,先莫要被尘世的碎屑打扰,像往常一般便很好了,你要知道,你这样的生活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西提娅眨了眨眼,睫毛上挂上了几滴水珠。
越昭柔声问:“王女可需要些其他的生活物件?我令宫女给你的寝宫备上,你亦可以在宫墙内转转,我觉得陛下的御花园向来打理得不错。”
西提娅到离开都一声没吭。
越昭在屋中坐了许久。
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从前她最讨厌的那类人,用着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大家长的方式教育心怀理想的春苗。
如果在穿越伊始她遇上了西提娅,她们说不准可以在一块儿探讨封建王朝的弊病。
但她现在是监国的公主,未来她还可能会成为大权独揽的公主。
担子重了,她不可能置身事外地搭上整个大历,去顶着所有风浪陪西提娅赌一个未来。
她当然知道蒸汽机对于曾经所处时代的跨时代意义,可那些书上的文字久远得像是南柯一梦,她不敢下注,她不知道历史中又会有哪些意外可能让所有事情竹篮打水一场空,要知道历史的每一个意外都有可能领着世界走向未知的路途,就好比1914年的那一枪无可救药地让整个世界下坠入黑暗的窟窿。
窗外的雪下了许久。
有人急急敲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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