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许久不见。”程舟承说。
越昭回敬：“二公子许久未见依旧风姿卓越。”
“公主玩笑了。”他很自然地落座在越昭的对面，自顾自斟茶，喝了一口说：“公主江州一行如何？”
越昭看着他落座，笑道：“此番江州行确实收获颇丰。”
“噢？”程舟承感兴趣道，“公主不妨说说。”
越昭靠上桌前，单手支起下巴，却不讨论江州，反而说起了别的事：“我记得二公子醉后曾与我说过话本上的故事。”
程舟承完美的表情出些一丝龟裂，但作为体面的商人，他看起来还是那副温润的模样道：“都说人醉酒后说的事不可尽信，公主若没提起，我都忘了当日说过什么了？”
越昭挑了挑眉，玩笑说：“二公子当日可说了要当驸马呢。”
程舟承一脸不敢当，坐姿却依旧稳当：“公主莫要打趣我了，公主与胥统领的婚期将近，我如何能横插一脚。”
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抱拳道：“在下提前祝公主与胥统领百年好合了。”
越昭没理会他，继续望着房中的梁柱似有忧心地也跟着叹气：“陛下失踪仍未有消息，我又如何能将这桩婚事继续？”
程舟承沉默后安慰道：“公主莫要忧心，说不准过些时日，就能得到陛下的踪迹了。”
“借你吉言了。”越昭颦着眉依旧忧心忡忡的模样。
屋中陷入宁静。
越昭问：“二公子可想再与我一起喝喝酒？不醉不归。”
程舟承看了越昭许久问：“公主今日来得胧是来等我的吗？”
“自然。”
程舟承很平静，平静地像是早已从仙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未来道路的模样。
他说：“好。不醉不归。”
“嗯。”越昭没有看他，盯着地板出神，然后道，“不若这次我们喝浅一些的酒？”
她像是又回想起当日程舟承的窘境，忽然笑得很傻气。
程舟承对那此醉酒全然没有印象，但见她表情也能料想并非什么好事，但他这次没有应承越昭，摇了摇头道：“就喝最烈的酒！公主说的，不醉不归。”
越昭想到他的酒量，想要劝阻，但表情变了变，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颔首应下：“好，喝最烈的酒。”
桃夭很快就呈上了酒楼里最烈的酒，像是早就备好了一样。
她介绍道：“它的名字叫醉生梦死。”
越昭做出邀请的手势，看向程舟承。
程舟承没有动，粲然笑道：“那日我来酒楼，桃夭姑娘拿着新变动的菜谱与我过目，她说这是你取的名字。”
“是。”越昭说，但她记不清是何时吩咐桃夭加上的，或许是刚接手酒楼时，又或许是常常光顾侯毓书肆的那些时日，也或许是那日送走了侯毓，去探望了人去楼空的书肆和它逐渐凋零的观道街的街坊后，也有可能是预知了自己即将不得不走向带兵围剿姬鸿之路前，那时她觉得自己将要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人，在飘渺的雨雾中彷徨而无路可去的时候……
总归得胧酒楼里最烈的酒还是叫了这个名字。
程舟承说：“醉生梦死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像是江湖上求而不得后，半是洒脱却又耿耿于怀的模样。”
越昭笑了笑，说：“当日醉酒后，二公子与我说了个你说是话本上看到的故事，你说遥山之上有个用剑的路姓少年侠客，他侠肝义胆，惩奸除恶，他剑指贪官污吏，为当地百姓撑起半片天空。”
越昭率先开了酒坛，给自己斟上半杯，一口闷，喉间瞬间被辣得窒息感上涌，她半眯起挤出了生理性泪水的眼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程舟承也就着开封的酒坛倒了一杯，浅酌低笑道：“话本中事不可尽信，更何况是我这样醉酒后的人说的。”
“何必如此妄自菲薄。”越昭看着他，“你不是问我江州的事吗？”
程舟承耐心地与她对视，等着她说话。
越昭看着他的黑色眼眸，觉得这份酒确实醉人。
好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说：“我也在江州的遥山上遇到了个姓路的少年。”
她回忆着：“他是年轻的，同样也是气盛的，但是他的剑招使得很漂亮，不是花架子，他曾在我面前一剑穿喉，快准狠，可他却不是杀人如麻的人，他只是被一些仇恨的故事束缚住了。”
“听起来像叶开，但也像路小佳。”程舟承评价道。
“原来你还记得。”越昭说，“但我上次与你说的话本里，执笔的先生却通篇写着叶开并不在乎仇恨，反倒是傅红雪对此无法释怀。”
程舟承说：“只有真正念念不忘的人才会始终装作不在意。”
越昭在桌上的手指收紧，过了会儿又松开，笑道：“二公子是通透人，听闻二公子的父兄早年便去周游山河了？二公子何时开始独自一人掌管这偌大家业的？”
程舟承喝了口酒：“不记得了，约摸是十五，也可能是十六。”
“他们二位每年可会归京与你同聚？”越昭解释道，“不是探听二公子家事，只是这样显得你太过孤独。”
“孤独吗？”程舟承不知在想什么，垂下眼，“我许久未有见到他们了，已不记得他们的模样，时间久了也就忘了。”
“萧令仪与我说过，你当年在同龄的孩童中向来是佼佼者，想来将这些交予你他们都是放心的。”越昭宽慰。
“或许吧。”程舟承没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近日正想打副佩剑，公主可否帮我掌掌眼？”
“我又不懂这些。”越昭说，“你是知道的。”
“无妨，多一人掌眼，我这佩剑将来就多一分气运。”
越昭被这个说法逗笑，问：“你何时对这些起了兴趣？我记得你不曾学过武。”
“大约是听了你讲的故事？”程舟承不确定似的看向越昭，眼中一副都赖你的模样。
越昭笑得更开怀：“好好好，我定会替你好好甄选，若你信不过我，我还可以叫上宫中擅于此事的胥大人。”
“公主说的，来日可莫要失了信。”程舟承满意地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一口闷下。
越昭看着他喝下第三杯酒，在静谧中又与他对视了许久，没有人再说话，安静得像是时间就这般停止了。
许久后，越昭也给自己又倒了第二杯酒，她喝得很慢，和她此时说话的语速一般：“我再给你说个武侠故事吧。”
“从前有个大侠叫郭靖，他侠肝义胆，宅心仁厚……”
……
“成吉思汗在他的助力下攻下了久久难攻的撒马尔罕，许诺他一个要求，他本要提的要求是取消他与华筝公主的婚约，因为他与黄蓉早已情深意切，此番攻城功成不无黄蓉的计谋助力。”
“可计划总是被意外破坏，蒙古大军屠南宋城，为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郭靖毅然决然地将要求变为饶去数十万百姓性命。”
“其后多年他依旧死守咸阳，以身抗蒙古军，包括女儿被擒，他依旧激励女儿莫要畏惧一时生死，家国社稷方为重。”
“他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程舟承听着她的讲述，默默地喝下了一杯又一杯。
越昭平静地叙述，没有半点阻拦。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程舟承念了一遍，冷冷地笑了一声。
越昭没有理会他的笑，全然当作没看见，她问：“二公子如何看？”
“他牺牲了身边的亲人，倒是全了他身后的美名，我又能如何看？”
“二公子莫不是认为他不该救民？”越昭问。
程舟承没入她陷阱，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越昭又问：“若是当日蒙古大军压阵，你是他，你又会如何做？你牺牲你的爱情、牺牲你的亲人，还是牺牲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
“为何总要我做选择！”他痛苦地闭上眼，失态地扫落桌上的杯盏，杯盏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
越昭归然不动，平静地像是没有看到，她继续问：“若一定要你做出选择呢？”
程舟承微微喘息，略有发红的眼睛看向越昭：“郭靖他就是一个懦夫！用一个庞大的名头掩盖他无能懦弱的现实，他无法护住身边之人，却又妄想护住天下万民，他以为他是谁！他毁去同爱人的诺言，他高声让亲女慷慨赴死，他算什么东西！即便他没了妻子，没了女儿，他依旧有美名，依旧有各方塞来的佳人珠宝，一概牺牲身边人他算什么英雄！”
他的神情激动。
越昭说：“你醉了，程舟承。”
实际上除了上回同他喝酒见到的可爱还有点傻的样子，越昭从未见过程舟承褪去谦谦君子外衣的模样，这样激动失控还是第一次。
“所以你会如何做呢？程舟承。”越昭柔声问。
程舟承抬起头，与她对视。
良久后，他抱起桌中的一坛酒，直接灌下。
酒水顺着他的下颚汩汩流下，打湿他月白色的衣裳。
他总是穿白色的衣裳，同越昭第一次见他一样。
“我不做选择。”一坛酒空了，被他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程舟承看着越昭，眼中不再有激动神色，淡淡陈述：“我一介商人，连最末等的下九流都算不上，担不起如此大任，所以我不做选择，我甘当一无所有的庶民，也不为权力者钓引鞭笞。”
越昭忽然笑了：“这也无不可。”
“但是程公子。”越昭叹息，“即便是远离京城的边疆流民，抑或是遥远山上的草寇山匪，这个世上没有人能逃过权力者的攫取。”
没有人能完全置身事外，所以逃避没有用。
她没有把话说完。
程舟承也没能把话听完，醉倒在醉生梦死的温柔梦中。
次日，历朝最大商户、京城首富、通源钱庄背后的富户程家，家主程舟承甘愿捐赠程家所有财产以济百年难遇的江州雪灾。
朝廷上下通表，褒其事。
坐在高堂之上，越昭看着下方神色各异，却都不得不一副恭维贺喜模样，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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