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雨声微响中，李秉德踏入书房。
他穿了身浅灰色直裰，披着半湿的斗篷，鬓边带雨，神情却是从容稳妥。
一入内，他便拱手低声笑道：“这等时候来叨扰大人，实在是唐突。只因心中有些事，总觉不说实在不安，冒昧了。”
瞿宝砚早已起身相迎，颔首道：“李通判多礼。夜深雨重，既然来，想必确有要事。不妨直言，请坐。”
她让了个座，倒了两盏热茶，推至案前。
室内一时有些安静。
李秉德接过茶盏，喝了口润了润嗓子，又望着杯中茶水，酝酿片刻后，颇为感慨道：
“瞿大人，这段日子，咱们来来往往也打了不少的交道了。您是什么样的人，我李秉德虽不才，但看人也还算准。我是什么样的人，大人心里想必也有了数。今儿这天凉气爽，有什么话我也就不绕圈子直说了。”
他说着，嘴角似笑非笑，眉目间却没了平日那股打太极的滑头气，多了一分凝神敛意。
“说句老实话，大人您刚来那会儿，我们这些老官心里头确实是不怎么服气的。”
说着李秉德顿了顿，余光瞥向瞿宝砚，见她静静等着下文，便继续道：
“可也不怪，您不知道，这渌州来来回回多少的主官，每次来都是一地鸡毛，接着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烂摊子留下来都是我们收拾，我们这些底下人，只能跟着兜着转，简直苦不堪言。这回，听说来的还是个新进士，状元是不错，可没资历、没旧任，从哪儿来的咱都不知道，这心里头难免有些忐忑，怕是压不住这渌州的事。不过——”
他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也恭敬起来：“这段时日下来，大人的手段，确实叫李某刮目相看，这水患关前，将咱们这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乱分毫。唉，想来也是，世上能人何其多，岂是年纪大小便能分出高下？大人独挡一面，这份胆识与章法——我李秉德，是心服口服，也看得出来，您是实打实地做事。”
“可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来提醒大人一句……”李秉德语气低沉，带着几分无奈，“实打实办事，最容易得罪人。”
他话音落，瞿宝砚却似毫无触动，手指轻轻转着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语气淡淡：
“得罪谁？”
李秉德被噎了一下，许久才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望向她：“大人，您还不明白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您真以为，能把渌州从根上改头换面么？”
“不错，您这一任，清廉勤政，确实替百姓办了不少事。可问题是，您能待多久？您一走，下一个来的，还会是您这样的官儿吗？这水浑久了，什么事也没有，大家都习惯了。但要是一会儿清一会儿浑的，那问题就大了，整个衙门都要乱套。”
“大人，您清风亮节，我敬佩。但我劝您一句，政绩留得，口碑在，升迁有望，便是功德圆满。何必非要搅个底朝天呢？”
瞿宝砚听他将一席话说完，缓缓放下茶盏：“你是替秦家来做说客的？”
李秉德眉头一跳，盏中茶水晃了一下。
可未等他开口，瞿宝砚又道：“本以为，秦家只是渌州一户富商，如今倒令我有些好奇了。”
她微微一笑，却不达眼底，看向李秉德，语声仍是温和：“这秦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李秉德盏盖在指间一顿，被问的心头一跳，而这一问令他一时竟有些拿捏不准瞿宝砚的态度了。
若她真是清正严明、疾恶如仇之人，此刻理应当场逐客，痛斥他才是，可她却反问起了秦家的来路……
这话问得不轻不重，却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是出于审慎？还是另有顾虑？
他心中一动。
瞿宝砚办事一向滴水不漏。登第为状元，又得圣上钦点，仕途可谓坦荡无虞。像她这样的人，怎会不权衡利害、深思熟虑呢？
既知自己前途无量，没有人会轻易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
李秉德权衡了下，还是开口道：
“大人初来乍到，或许还不曾细查渌州上下的脉络。秦家虽是商户出身，可与咱们江南道的巡抚府，那可是姻亲。秦家那位主母，正是巡抚大人的幺女。如今秦夫人虽已驾鹤西去，但巡抚大人对秦家的三个孩子可是疼爱非常。”
他看了瞿宝砚一眼，眼神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渌州地方虽小，可粮饷、赋税、河工、仓运……哪一桩不是要人、要路、要船？这些年，秦家名下的仓、船、码头、工坊，几乎占了整个渌州半成以上。就是每年年终的政绩报送，其中不少数，说句实话——也多亏了秦家‘襄助’，才得以顺顺当当地报上去。”
“这江南道上的知州升迁，绩效考成，所呈之章，又皆需由巡抚大人签押保举，方能入京。没有一道印信，是进不了朝堂的。大人若是真想要做出些政绩来，怕是也绕不开这道‘江南一印’。”
“若能得巡抚大人点个头，京中自然高看一眼；可若是他心中有疙瘩……那章文写得再好，恐怕也未必有用处啊。”
他话音刚落，屋中一时寂静。
窗外原本只是淅沥小雨，此刻却骤然大了起来，噼噼啪啪砸在屋檐上，似有人拎了桶水从天倒下。
紧接着，一道沉闷雷声滚过夜空，如鼓如钟，自远而近，压得人心头一震。
书房之中灯火摇曳，烛影斜晃，映得几案上的朱砂笔墨微微泛红。
瞿宝砚却不动声色，只静静端起茶盏，轻吹一口热气，神色沉稳如常，眼神却沉如深潭，看不清底。
忽而，她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秉德，语声轻淡：
“雨大了，夜路湿滑。李通判，还是早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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