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宝砚似有感慨,点了点头,接着道:“这话说得在理,您是前辈,又阅历深厚,那我便要向您讨教讨教了,依您之见——何为贵人?”
秦老爷捋了捋须,笑容不减,语气淡然:“贵人之说,自古多有。能提你一程,渡你一关的,皆可称贵。”
“但依老朽拙见——能改命者,方是真贵人。”
话至此处,他将目光重新落在瞿宝砚身上,语意含蓄:“说句僭越的话,大人如今四面皆势,一人孤舟,正是风雨将至之时。若此时有人肯伸一臂之力,那便是解困之援,改命之机。如此贵人,大人可切莫错过了。”
瞿宝砚闻言,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说的是啊”,眼中却是一片静意。
她不急着接话,只低头轻抿了一口茶,像是细细品着温度。片刻,她开口,语气温和:
“秦老爷默默无闻做了十五年的伙计,三十那年才起家。彼时接下江南数家铺子,生意一跃而起,账上银子也日日见涨。人人都说,您是熬出头了。可也有人说,那年恰逢新任巡抚入江南,道路铺陈,码头整顿,您提前得了消息,手上粮布先一步入市,赚得盆满钵满。”
她语声轻缓,像是讲一段渌州的旧事。
“再后来,有人请帖不敢不送,有人登门求货三请三拜,才知秦老爷不止是生意做得稳……连门第也高了。”
“娶得巡抚家的小女儿,女婿做得稳,银子一车车的送,岳丈也有体面,真是皆大欢喜。从那日往后,秦家的门槛便高了半寸,身份再非往昔,算是实打实地,改了命数。”
一句话落下,堂中微静。
秦老爷收了笑意,眼神微敛,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知大人是何意思。”
瞿宝砚却只淡淡一笑,回看他一眼,她语调极轻,像是细雨落檐。
“贵人运气,确实难得。”
“但我想,您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光靠这一位贵人,只怕也是不够的。”
她语声未止只略顿一顿便继续缓缓道来:
“您十五岁起在码头跑货,扛担、抄账,桥上过马,江里撑船,那些年,可不是一朝一夕的清苦。算起来,到三十那年见得巡抚之前,这光景也走了整整十五载。”
“这十五年里,老爷与多少人打过交道?得过多少前辈提点,多少同行照拂?又有多少账房先生、码头伙计替您扛过急、撑过场?多少买卖,是他们帮着搭了话、铺了路,才得以做成的?”
她慢慢抬眸,望向秦老爷,目光清澈无波,却似能照见旧年尘埃:
“若无那一日日累出来的信誉、人情、底子,秦老爷又凭什么,换得那一纸引荐、见得那一面之缘?”
“——这些人,难道就不算贵人了?”
秦老爷沉默了。
瞿宝砚继续静静道:“秦老爷方才说,那是一条船,是屋脊,这话说得好。”
“但您是否记得,自己最初是从哪块瓦片底下翻的身?”
“那一条船,是谁先往里添的柴?那一间屋,又是谁先替您扛的梁?又是谁,在风雨未至之时,就站在檐下淋了三十年?”
“如今‘贵人’一句话,您便不惜代价稳屋护船,做得白,也做干净。毕竟那屋外风雨再打来的时候,淋湿的不再是您。”
“而是那些当年和您一样挑水抬担、寒暑不避的人。”
“他们无名无分,进不了厅,登不上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拼命盖起的屋,如今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她语声微顿,缓缓望向堂中:
“世上哪一座屋子,只凭几根屋脊便能立起来?”
“若无基石,何来高台?若无梁木,又撑得起几尺屋檐?一砖一瓦皆是血汗,一石一木皆有人命。”
“屋脊居高,本该遮风避雨。若只顾自安,反将下者压得透不过气。彼时倾塌的,岂止一角?满堂俱覆,粉身碎骨,谁也不能幸免。”
“那时此屋,便不再是护身之所——而是压顶之祸。”
堂中气氛沉沉如水,似连那空气都凝结不动,落针可闻。
墙角烛火跳了跳,照在堂柱之上,影子扭曲浮动,仿佛风起欲雨。
秦老爷静坐原位,神色未变,掌心却已微微收紧,茶盏底下一抹水痕晃了几晃,终归平静。
瞿宝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轻轻理了理衣襟,起身迈出两步,忽而又一顿。
那声音不高,却字字叩人心上:
“秦老爷——好自为之。”
话音一落,她袍袖轻扬,背影穿过厅门,在光影与阴影之间一晃而出。
堂门未闭,风自门外徐徐吹入,卷起案上几页旧账,哗然翻动,纸角震颤——
而门扉闭上的刹那,秦老爷原本沉稳的手,此刻有些不受控地颤了一下。室内再次静默,他眼神一紧,伸手迅速拿过方才瞿宝砚留下的那本账册。
他拇指一翻,页上白茫茫一片。
翻了一页,又是一片空白。
再翻一页——仍是空白。
秦老爷眉心轻蹙,静静地盯着那册子,良久,未言未动。
沉默片刻,他终于放下账本,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眼中神色已由初时的老沉,转作一丝看不透的茫然——
堂外风声渐起。
斜阳透过廊檐,映在雕花木窗上,投下一道道交错的影子。那影子随着光线缓慢下沉,原本斑驳如织,转瞬便碎成了一地暗黄。
天边的光正落入山后,夜色已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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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浮线归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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