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呼略过,天际扬起滚滚沙尘,有打斗声从中传来。
念念按耐不住内心焦灼,忙不迭往沙坡上攀爬。
坡顶那方是更为陡峭的下坡,坡下一望无际的平地上,错落长着沙柳、沙棘还有其它她叫不出名的灌木,在风中瑟瑟摇摆。绿意围绕的宽绰大道旁,骆驼与马匹四散,驼铃声被马鸣风萧掩盖。
有身着马褂长袍不能应敌之人潜藏在一旁观战,胡服蒙面人和另一拨缁衣马裤的护从扭打作一团。念念的目光迅速从厮打混战的两拨人中,锁定到鸦青色云翔符蝠纹劲装之上。
缁衣马裤的护从纷纷不敌败下阵来,只剩下厉云征同十来个蒙面人厮杀。
刀光剑影间,厉云征闪避不及,右臂被划破一道。
念念惊呼一声起身往坡下冲。
沙坡陡峭,她又跑得急,脚下失察一滑,直接栽头滚了下去。
好在沙地柔软,不曾碰上坚硬之物,只散了发髻,沾上满身满头的黄沙。
厉云征依旧陷在混战之中,念念习惯性抬起左腕欲暗中相助,裸露的红痕却提醒她护身银镯不在的事实。
眼见着一名倒下的蒙面人撑起来欲持刀重新刺向厉云征,念念顾不得多想,随手捡起一把掉落在尸体旁的长刀,趁那人不备朝其背后刺去。
厉云征听得身后动静转身,见此情景来不及惊措,劈剑先诛了离念念最近的两人,免得误伤她,复闪身躲过另一边的偷袭。
念念不敢上前添乱,拔出捅进蒙面人身体里的刀,双手握紧刀柄防备地环顾着躺在地上的诸人。看见有作势起来的,先是吓一哆嗦,随即立马将刀向前戳恐吓那人。
厉云征飞身回旋处理掉最后两个蒙面人,回眸看向念念,她依旧举着刀同地上奄奄一息的蒙面人对峙。
青丝凌乱蓬散,红着一双眼似是受了吓的猫儿,又惊又恐还在故作凶恶。
被她的可爱摸样逗乐了,厉云征侧头藏起笑意,将利剑收回鞘内,正了正神色走到她身前,道:“不是叫你们守在原地吗?”
“我来救你。”她满含哭腔。
话音落才发现自己手里沾满鲜血的刀正直指厉云征,忙甩手丢至一旁。
他嘴唇翕张,挂在嘴边的那句“本将军何用你救”,到底是没忍心说出来。
“你受伤了。”念念直勾勾盯着厉云征右臂,因为打斗撕裂开的伤口,在不停往外冒血。虽不似那次小武伤的深,她仍难以抑制地忧心。
“皮外伤,不碍事。”行军之人习惯随身带创伤药,厉云征从怀中掏出药瓶,用牙咬开瓶塞,兀自往伤口上倒,刀疤的尾梢蔓延到肩膀处,他视线不及。
“我帮你吧。”念念说着拿过他手中的药瓶,不顾厉云征后知后觉的推辞。往伤口上撒药的时候生怕他疼,小心翼翼朝上面呼气,边吹边关心:“疼吗?”
钢筋铁骨的大将军,突然被小女娘如此细致关怀,一时有些难为情,故作严肃道:“你这样吹,药粉不就被吹跑了吗?”
“一定很疼的。”她好像并未听见他的话,自己给出了回答。
“受伤的是本将军,你哭什么?”厉云征蹙眉,这点疼痛倒算不得什么,眼前人的模样却使他心中难安。
她不答,背过身用衣角擦拭眼泪。
薛神医已经赶到,接替念念替他包扎伤口。
包扎过伤口的厉云征知她有人照应,转身去检查地上的蒙面人尸体和武器。
刀柄上都刻着乌达国的飞鸟标识,胸前纹有同样图案的纹身。
“雕虫小技。”厉云征冷哼一声。
此事并非头一遭,他不必审问亦知是渠隅的惯有伎俩,所以方才招招致命,并未打算留活口。
躲藏在一旁的商人见态势平稳,畏畏缩缩从四下汇聚到主路上,朝着救命恩人千恩万谢。
有商人惊魂未定,慨叹:“唉!听其他行商者说最近边境常有流寇作乱,我等特意请了护卫,谁知这伙贼人竟如此凶残,这条路怕是难走了。”
厉云征:“最近确实不太平,这些非普通流寇,尔等还是小心为上,回去后也互相知会一声,近些日子少往北境来。”
一众商人应声再谢后重新整理货物上路,加快脚步往关内赶。
念念在薛神医的安抚下定了心神,连散落的发髻都拢好了,听厉云征说蒙面人不是流寇,恍然明白薛神医方才言语中的躲闪。
“与北境通商是陛下明旨准许的,这些人劫杀从乌达国返回中原的商人,是蓄意破坏两国的交易协定?”她聪慧过人,很快便悟出其中关联。
薛神医点头,对她能参透这层并无意外。
倒是厉云征,瞠目咂舌地看着这个小自己将近十岁的女娘。
念念宛若一瞬间打通任督二脉的求武之人,沉浸在风驰电掣的思绪中,嘴里还喃喃有词:“先帝征战后期劳民伤财......所以陛下才停战修养,下令恢复与各境贸易......”
她轻飘飘一句言喻不明的话在厉云征心头砸下一块巨石,薛神医亦凝神望着厉云征。
武帝征战十余载,虽说将天下重新归为一统,但此间供给前线的财力徭役不计其数,致使民生大伤且国力空虚。战乱后期,大量将士被胡人俘虏,武帝不得已才罢马关弩,留下北境这一块失地待收。
是以文帝止戈修养是不得已为之,赋税已然不能再加,便下令向边境开放贸易,以通商来活跃晟熙国的经济,商税亦补了民税的缺,逐渐充实国库。
战乱伤民,纵然武帝遗愿未平,眼下依旧不是打仗的好时机。这道理念念懂,薛神医懂,但厉云征并不。
非是不能懂,而是不想懂。
十多年前厉云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投军报国,想的只是如何破敌,如何收复失地、恢复和平。可惜年少成名,难免贪功冒进,加之朝内权臣谋位,怀揣着心思相互算计。
少年将军凭借鸿鹄之心,漫地卷起风云,怎料无意间成了别人手中的剑。
第一剑杀的还是如师如父的宋将军。
自此后,少年将军刻意抹去内心里对是战是和的那份清明,他愈发杀红了眼,只想早日结束乱世征伐,全了泉下忠魂的夙愿。
厉云征眼皮压出一道深邃的褶,浓如墨色的瞳仁此时宛如掺了朱砂,血色与墨色融为一体。
薛神医虽受宋将军临终托付照看他,亦无奈心病终须心药医,厉云征这倔强性子,非他三言两语劝得动。
怕他忆起往事陷得太深,薛神医一只手按在厉云征肩膀上,轻声唤道:“将军切勿劳神。”
“我无事。”厉云征覆手回应,好让薛神医安心,阖眼收了眸色。
处在自己世界中的念念全然不知这二人间的风起云涌,因终于联通了从前听闻的各个关节,恍然大悟道:“难怪先生说流寇自渠隅来,渠隅国在晟熙和乌达之间,看似隔出一角与晟乌不相关联,实则和哪一方联手,都能形成掎角之势。所以无论是晟熙要征服北境,还是乌达想举兵南下,都要先把渠隅握在自己手中。”
“渠隅既要自保,又不能让晟熙和乌达联手,于是便从中挑弄是非。”
方寸间就能理清局势,又以简短几句话囊括,厉云征心道他从前还是小觑了眼前这女子,她纵然不是暗探,也绝非一般人。
故低声问薛神医:“先生还觉得她是平常女子吗?”
薛神医不答反问:“将军信老夫吗?”
厉云征不明所以,仍是顺从地应了一声“当然”。
薛神医早年间四处行医救人,机缘之下结识了前任主帅宋将军,自此留在军营行医。算起来已有二十年,比厉云征的从军时间还久些,他对薛神医一向敬重信任。
“那便听老夫一言,”薛神医笑得讳莫如深:“这个小女娃或许真是来救你的。”
厉云征再问他便不肯答了,推说一切皆有缘法,缘分到时将军自会明白。转头招呼念念:“收一收你的断案神通罢,正事要紧。”
念念闻言终于将神识放回原处,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时没忍住。”
三人这才重新回归此行目的,没入植被丰厚的地方寻觅可用之物。
念念终于见到了书中记载的骆驼刺,其形状细而直,枝条直直向上生长,一簇一簇生长在干燥的沙土地上。
灵光一闪,兴奋嚷道:“先生,《山海经》记载‘丛山之中有兽焉,其状如刺黍’①,你看它们像不像许多只绿色的丛山。”
薛神医采药多年,首次闻听如此可爱的形容,感慨怀远这个孙女当真是有趣极了,不觉用目光扫过一旁面色沉重看骆驼吃草的厉云征。
恍然间误生出含饴弄孙之福,笑道:“确实像,老夫瞧着更像厉将军眼中的你。”
耐寒耐旱,在贫瘠的土地上依旧能生出绿意和生机,以短硬尖示人,实则是沙漠中不可或缺的珍品。
厉云征听见唤自己,怔怔抬头,只看到念念红着脸将骆驼刺丢进筐里,一副小女儿情态:“先生又打趣我。”
他自忖着:她好像是对旁人都更加温顺些。
“骆驼刺六月开花,花瓣呈粉色,是沙漠里难得的娇艳。老夫教你个巧宗,保准你这株刺也能开出花儿来。”薛神医避开厉云征,放低声音对念念说。
念念被他羞地满脸通红,“先生误会了,我与他......隔着太多,不敢有非分之想的。”
薛神医佯装失望,重新俯身摘草:“那便算了。”
“其实......听一听也无妨的。”良久,她松开紧攥衣角的手,挪着小步子蹭过去。
“老夫从前见稚子争食,悟出一个道理——原是会哭的孩子方能要到糖吃。”
念念品味着薛神医话里的玄机,不过须臾,便笑逐颜开,乐呵呵地又摘了一株骆驼刺拿在手里端详。
*注:①出处在文中,这里的“丛山”即指刺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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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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