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比一阵响亮。
念念强撑着心虚回到鹿鸣院的卧房内,才慢慢软下身子,歪头倚在床架上,汗津津的掌心无意识地在藕色缎裙上摩擦。
方才在祠堂里,她鼓起勇气同厉云行对峙,做好了辩论一番的准备,怎料对方只轻描淡写回了句:“好啊。”
他说这话时眉眼声调轻轻扬起,灿烂如春日沐光绽放的桃花。
念念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掩藏在他笑意之下的阴寒,直觉告诉她,厉云行断不会安生同合作。
可他会做什么呢?念念想不出来,也不敢想,故而深觉无力,一小口一小口向外吐气。
绫儿绢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她俩自小姐幼时起便服侍在侧,绢儿更是与念念年纪相仿,算得上一起长大的,照理说当十分亲近。
然而念念幼年丧母,于宫中府内所受的教育皆是谨言慎行,克己复礼,养成了习惯万事深藏于心的性子。
尤其在宫中不敬小宋氏被内相责骂后,再不肯轻易向身边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们从前不懂,逢着小姐心情不好时,殷切关怀询问,往往适得其反,惹她伤心更甚,逐渐地,懂得给她留出空间消化情绪。
果然,念念平复过心情,主动同她们二人搭话,问道:“你们觉得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绫儿绢儿起初还觉得姑爷心意可嘉,记得小姐喜爱的吃食,日日派人送到府中哄小姐开心,连她们也跟着沾光,然而日复一日只见心意不见人,她们再迟钝也觉察出问题了。
哪有新婚夫妻先是分房分床,继而夫君不着家,日日靠甜点哄着娘子的?
“姑爷贴心,只是太忙了些。”绫儿虚长几岁,心思周全,捡着话回复。
绢儿是个直肠子的,毫不遮掩道:“奴婢觉得京中传言不假,姑爷实打实是个风流纨绔。”
绫儿瞧着念念脸色不好,又是在别人的地方,保不齐隔墙有耳,遂拉了拉绢儿,肃着脸摇头,示意她不要瞎说话。
转头劝慰道:“话说回来,咱们小姐姿容赛过天仙,若姑爷真如坊间所传,是个好色风流之徒,哪有理由不动心呢!可见姑爷是被正事阻了。”
绢儿不服,哪有什么正事,明明就是话本子上哄骗小姑娘的把戏,还是最低劣不见诚意的那种,偏偏小姐每次收到都格外开心了,她真害怕自家小姐傻愣愣地被甜言蜜语蒙蔽。
绢儿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家花没有野花香,咱们小姐自然是世间绝色,架不住外头的狐媚子耍手段勾人呐!”
绫儿在绢儿胳膊上轻轻拧一把,嗔道:“别用你在话本里看到的腌臜东西脏了小姐的耳朵。”
念念问不出结果,徒劳听她俩你来我往斗嘴,至此才燃起兴致:“什么话本子?拿来让我看看。”
绫儿:“……”
绢儿自小被卖入钟离府当丫鬟,念念读书时跟在一旁略识得几个字,收集来的话本都是以图画为主。
其中一本是讲年轻才俊误入风流巷,从此声色犬马,大好前途付诸东流的,念念大致翻了翻,引人入胜的故事弥补了绘图者笔墨潦草的缺。
穿插在内的各色烟花女子的拉客手段,止于言行,未有露骨刻画,念念却不自觉联想起嫁妆中的女儿图……接着是和厉云征共浴爱河的场景……
思绪放闸难收,念念猛地将书合起按在榻上,脸颊烧出一片绯色,咽了咽口水道:“不羞,以后不许看了。”
她反应如此之大,更加坚定了绢儿内心的想法,小声嘟囔:“小姐就是太端庄了,才让外头的狐媚子有机可乘。”
念念:“……”
“越说越不正经了,难不成还要小姐学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吗!”
念念心中暗暗叹气,倘若自己真的端庄,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两难立场。
索性她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前路再艰难,都是她选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她将话本交还给绢儿,缓缓道:“先收着吧,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也心里有数。”
***
滚滚雷声接二连三催促,姗姗来迟的倾盆大雨不早不晚,当头浇在跪够时辰回房的厉云行身上。
墨松并未随侍,从祠堂到鹿鸣院,小半个宅院的距离,已淋得他浑身湿透。
快到院门口,撞上打着伞往外走的绫儿,手里还提着一把。
“爷怎么淋着雨就回来了。”
绫儿只一愣,迅速将手中的伞举过姑爷头顶,小跑着跟在身后来到正屋前。
念念还站在门口,见状吩咐绢儿备热水,又教绫儿去小厨房煮姜汤。
四下张望不见墨松,说道:“我传人来服侍你沐浴更衣。”
厉云行饶有兴致盯着她,操劳的身影真有一副少夫人的架势,他险些生出同眼前人岁月静好的错觉。
摆摆手止住她出门叫人的动作,眉梢一挑:“有娘子在,何必多此一举。”
念念:“啊?”
厉云行贴心解释:“娘子自己说的,合作互惠。”
念念哪能听不明白他在借机占便宜,白了一眼不予理会。
厉云行还欲进一步,墨松顶着雨出现在门口,看到两位祖宗,来不及抖落半身雨水,提着心恭敬禀道:“少爷,将军传话来了。”
说着递上被悉心护在怀里的书卷,念念留心用目光扫过,是古本《六韬》。
“将军说此书还差个卷六,请少爷在三日内誊抄完毕。”
厉云行年幼时但凡犯错逃不过兄长的一顿打,日积月累,打得皮实了逐渐起不到震慑作用,厉云征便将惩戒方式换作抄书。
挨打不过一阵功夫,疼痛不影响厉云行出去撒野,抄书则不同,墨松奉命在一旁监督,非得要他从早到晚,待在书桌前抄够三整日才作数。这可把厉云行憋坏了。
此法屡试不爽,即便厉云征后来从军长期身在漠北也不例外。
这些年经过厉云行手誊抄的兵书快有十本之数。
厉云行的目光在念念和书之间打转,瞬间明了兄长这番举动并非单纯惩戒,而是警告。
念念瞅准时机,对墨松道:“少爷淋了雨,先伺候他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吧。”
话音刚落,人已夺过墨松手中的伞,走出去老远。
厉云行望着逃跑的倩影,唇畔轻扯哂笑一声,甩开衣摆抬步往水室去。
墨松放下书,紧随其后替厉云行宽下湿透的衣衫,忍不住叹道:“您明知道将军在意少夫人,干嘛还故意逗弄。”
这不是给自己寻不痛快嘛!
当然,这半句他没敢说出口。
厉云行不咸不淡回道:“把她放在兄长身边始终是隐患。”
墨松伸出去试水温的手在半空简短停顿一瞬,努力消化主子言外之意。
细品之下,惶恐更甚,墨松已经看见黑白无常拿根铁链和招魂幡朝自己走来了。
“放心,你的命暂时丢不了。”厉云行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哼道。
“我的爷诶!”墨松哀叹,被对方凛冽的目光惊散了后面的话。
厉云行褪下最后的遮挡,舀起一瓢水顺着头顶往下浇,氤氲热气顺流蔓延,包裹周身。
水流声淹没了他的自言自语,“算起来兄长快离京了,来日方长。”
***
厉云行被兄长派下来的任务牵绊,念念也一门心思投到抄经书上,一行行禅意深沉的文字自笔尖落下,墨香混合帘外潺潺雨声,心下异常宁静。
二人就此相安无事过了几日。
七月在晟熙属于孝亲月,厉子坤的忌日又恰逢七月十五盂兰盆节,除祭祀厉子坤外,苏氏还另准备钱财食物,带着厉家兄弟二人去城外法华寺供养僧侣,敬祖尽孝,培植福报。
今年多了新进门的念念同行。
一行人在大殿拜过,厉云征辞别苏氏兀自去后殿跪经听禅,为厉子坤祈福。
待他走后不久,苏氏对厉云行说道:“你素来静不下心思参会,不如带着阿芷去后山转转吧,省得在此失了对佛祖的敬意。”
念念自是不想同厉云行单独相处,紧紧挽着苏氏的胳膊:“法会人多,怎可留母亲一人在此,我陪您。”
苏氏信佛诚心参加法会是真,意图增进二人感情亦是真。
疼爱地拍着念念的手背,温和道:“这儿有嬷嬷丫鬟,外围还有府内家丁,不碍事,你闷屋子里抄了几日经,出来一趟尽管去散散心。”
念念拗不过,只好听命,碎步跟着厉云行穿过重重庙宇,来到法华寺后门处,远远见一青衣罗裙的妙龄女子,未戴帷帽,而是以轻纱半遮面。
那女子看到二人,步履轻盈迎上前,举止间可见婀娜。
“公子。”她朝着厉云行福了福身,连不经意抬眸都带着风情。
念念一下子想到前几日绢儿拿来的话本,心下了然。
倒是眼前人风姿胜过画中百倍。
那女子又颇为自然地朝念念行一礼,凑近厉云行耳边低语几句。
厉云行神色变了变,很快恢复正常,嘱咐墨松留下保护念念,扬长而去。
和那女子一前一后返回正院。
念念长舒一口气,提着裙摆迈过门槛,自后门出去。
雨水冲洗过的树木更显葱郁,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芳香,一呼一吸只觉浑身通透,心旷神怡。
念念漫无目的闲逛,走到一处亭中,顺势坐下歇脚,亭中石桌上刻着棋盘和一副残局,念念百无聊赖地呆看半晌,思绪飘回平凉城草庐中同厉云征下棋的场景中。
——有的时候这些子不被吃掉,反是累赘,总不好为救它们,牺牲更多子投入,得不偿失。
——那请教姑娘,可能料到偶然的小得,亦可能造成他处的大失?
——对弈不过是你来我往,得失皆为常事,大小有什么区别?
再抬眼,墨松已经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回忆里陪她下棋的人。
顾二:有媳妇儿也挺好。
下一秒:(一种植物),不完全是!
-
墨松:少爷诶,你再作我就要死了!
顾二:好吧,我等兄长走了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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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儿:小姐被几包糖骗了!
念念:你们才被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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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话本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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