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念念回到百福营后并未回自己的帐篷,而是驻足在后晌厉云征静坐的地方,仿着他的姿态朝自己曾待的方向探看。

只见木棍支起的架下,冷剑低垂,默默等候寒气的降临,等着披上一层薄霜,再将它们尽数收进剑尖所指的容器之中。

念念仰面躺在地下,细软的胳膊交叠枕在脑袋下面。晚霞尚未散尽,营内拢火烧饭的烟气萦绕在空气中,云被烟蒙地生出几分晦涩,亦熏得念念双眼朦胧。

她眼里的晚霞是一炷香前映下的,比天上的更红火,更惹人陶醉。

阿诚嫂来唤她用饭,念念推说没有胃口,辞了对方的好意,就这么一动不动躺着等明月高升,一如那把等寒气降临的冷剑。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里的灯火接连熄灭,只剩阿成嫂住的那一顶还透着光。晃动的人影映射在帐篷上,又从帐篷上转移到念念身前,手里捧着一件禽鸟羽毛编制的大氅。

“瞧你这丫头怪让人心疼的,可是遇着什么事了?”是阿成嫂回来了。

念念笑得乖巧:“今日天气好,我便想多吹吹风,让您挂怀了。”

“那便好,那便好,有事可定要与婶子说。”说着,阿成嫂蹲下来将大氅盖在念念身上,关怀备至:“夜深了容易着凉,记得早些回去歇着吧。”

念念点头答应,目送阿成嫂回到帐中。寂静中传来几句低语,算不得清晰,只大致可闻。

“这年纪的小女娘正是有自己心思的时候。”

“唉,念念是个懂事的,随她去吧。”

随后最后一顶有光亮的帐篷也没入夜色。百福营再无声响,只剩风声呢喃。

等念念起身回帐时,剑梢已有水汽凝结,摇摇欲坠滴,好似眼角的垂泪。

回帐后念念掌灯作了两幅画,终于敌不住困意,和衣睡去。

月落又日出。

翌日清晨,孩子们兴奋地跑去查看昨日取水的成果,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者惊呼:“真的可以取到水!”

忧愁者遗憾现实与预想大相径庭,器皿中仅盛了少量的水:“这点还不够解渴呢!”

念念将大家汇聚起来,反问了昨日他们的好奇:“大家现在知道军营为何不用此类方法取水了吧?”

孩子们纷纷点头。

“那岂不是知道了这法子依旧派不上用场?”乐粥依旧是最快提出质疑的人,失望地嘟起嘴。

“此法取水虽军营不用,但咱们百福营可以。这仅仅是一夜的结果,若是许多个这样的结果堆起来呢?”

“积少成多!”成谷胆怯地答道,声音同往日一样颤颤巍巍。

“不错!”念念回以认可,目光挪回乐粥身上:“搭帐篷那日小乐粥曾问我‘一视同仁为何又要在干活时男女分工’,取水之事可作为我的回答。”

“军营不用此法取水,因营中将士们身强力壮,几十里的挑水路可当强身健体的训练,一举两得。试问,在座的各位连同亲人们,可有足够的能力每日去几十里外挑水呢?”

十二个孩子闻言齐齐摇头。

“这便是尊重不同人的能力。我们力弱,但人数并不多,可用积少成多之法作为辅助的取水之法,省下几次去运水的辛劳。同理,再过些年,你们成长为更有能力的人,自是有新的能力来解决问题。”

“有能力的人,是像将军们一样吗?”有小家伙软糯糯问着。

念念闻言沉思了片刻,这些孩子大多生于斯长于斯,边境人烟荒芜,他们的世界里除了一群铮铮铁骨实实在在立在眼前,其他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不,是像大家的父母一样。”她坚定了回答,眸中泛着柔光,“能保护自己的亲人,便是有能力了。”

念念并不同平常夫子一般只教他们读四书五经。

夫子曰因材施教,她来此教书不为推着他们考功名,食不果腹的地方,所求不过安身立命,懂事知理,所以她只教他们如何孝敬有爱,坦荡立于人世间。

解决完乐粥的问题,念念又将话题拉回学堂,取水之事是她特意设下的引子,为了引出“阴阳五行”的学问。

“金银铜铁能够在沙漠里取水,对应的即五行中金生水之说,也是五行相生的一环。”念念一边提问一边引导,同他们讲金木水火土的两两相生关系。

她所讲的见闻知识以孩子们略微知晓的常识而起,延伸到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故一众垂髫皆听得津津有味,回答得也积极踊跃。

休息之时,念念被他们围着问小武的下落,得知小武以后常住军营后,男孩子们个个称羡,纷纷扬言想成为勇武过人的大将军。

不知何时出现的薛神医搭上一言,提议道:“何不请了将军们来教这些小家伙练武呢?”

念念闻言又惊又喜,她心中早有此盘算,只是一直未有时机向厉云征提及,且顾虑此行是否会影响将士们日常的军务。

孩子闻言亦是兴奋地鼓掌喝彩,念念应付着遣了他们出去玩耍,方才同薛神医坦言自己的顾虑。

薛神医摩挲着胡腮斟酌后,仍是鼓励:“何妨一试呢?练好了也是为军营培养人才嘛!”

“可是……”她话至嘴边戛然而止。

薛神医不仅精通医术,还颇有些洞察人心的功夫在身上,一语戳破她的心思:“姑娘不想让他们从军?”

念念咬唇不答。

她非是不想,只是害怕。

害怕黄沙埋忠骨,害怕孤魂无归处。

“老夫只赠姑娘一言,万事全看个人抉择。”薛神医言罢便不再执着于此事,目光被旁边的两幅画吸引,不禁走近处仔细瞧。

一幅走笔柔和,勾勒着一高一矮两个坚定的背影,高的坚挺如松,矮的虔诚叩拜,形神毕肖。着墨却极为大胆,丹砂赤色浓淡相间着铺染整张画,颇有吞噬画中人之势。看得出是写实之作。

另一幅挥毫肆意,全篇只着一色笔墨,以鸟瞰之法将宫殿庙宇、战场兵马、枫叶尽落、桃花灼灼、大雁南飞、大江东去错落林列其上。宣纸下方,同样屹立着一个背影,却只寥寥几笔画了个轮廓,不再攻其细节。

初看极致谲诡幻怪,细品却道落笔虚实有度,错乱中自有内序,反叹意境玄妙。

薛神医啧啧称奇,再抬眼满是对这个小姑娘的刮目:“好一幅海市蜃楼!”

“什么?”

“姑娘这幅画,虚虚实实,似真似幻,可不是太史公笔下曾记载的海市蜃楼么?”

海市蜃楼四个字击中了困扰念念一整夜的混沌,灵台霎时熠熠生光,一片豁然,欣然道:“先生高见,一语点醒梦中人。”

第二幅图是她昨夜顶着困意的宣泄之作,随心而成,自己今晨复看亦是不解。她难以堪破的内心,被薛神医这个旁观者轻松窥出端倪。

虚虚实实,似真似幻,是她深藏于心内心的期盼与惊惶。

思及此,难掩的娇羞悄然爬上脸颊。

薛神医了然于胸,笑吟吟道:“厉将军的确是个可托付之人。”

念念惊愕地张了张嘴,几欲否认,薛神医倒是先切了副严谨神色出言拦截:“老夫且问姑娘一事,姑娘若答,老夫听过便忘;若不想答也无妨。”

念念以为他要问自己对厉云征的心思,正踌躇着该如何开口,传入耳内的却是另一番成竹在胸的验证之语:“姑娘认识怀远,对吗?”

闻言她脸上的错愕更甚,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先生如何知我祖父名讳?”

薛神医失了素日的持重老者形态,放声笑得开怀:“世间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呐!你竟是他的孙女,难怪!难怪!”

“先生!”念念一颗猎奇的心思被人高高吊起迟迟不给答复,略作娇嗔地打断对方的感慨,“快些告诉我嘛!”

薛神医这才收了笑,将其中缘故款款道来,他同念念的祖父原是旧友,只后来二人所谋不同,各自择了自己的路分道扬镳,从此山高水远并未再相见。

今日先是听了几句念念教育稚子之言,又看得这两幅画的工笔技法,皆具故人风采,这才有此一问。

“可我看先生,并不似与祖父同龄之人。”念念疑惑,祖父年过古稀,眼前这位看起来至多不过天命,如何成称是旧友?

“他那人挂碍繁重,不似我逍遥山水一身轻松,且这神医之称可不是凭空来的。”提及老友薛神医语气都轻快许多。

念念颇为认可地点点头,行医之人,自是最懂得调理身体的,不似祖父,常年受病痛侵袭。

“那老家伙还好吗?”

“祖父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如今我也不知如何了。”言及此,念念面露愧色,“您若是得闲,可以去看看他吗?替他瞧瞧病。”

“他那病我不瞧也猜得出,定是和厉将军一样,病根全在心中。”

“先生果真通透。”

薛神医见念念神色黯淡,出言宽慰:“罢了,过些时日我确实要出营远行,届时替你走一遭,顺道瞧瞧故人。”

“念念先在此谢过先生。”她展颜,合手屈身以大礼相谢。

“倒是你,年纪轻轻竟自己跑到这苦寒之地来?怀远可知,家里人可知?”因是故人之后,薛神医免不了端出长辈的架子絮叨。

念念抿嘴,她不清楚家人是否知晓自己在此处,只说:“念念自幼蒙祖父教导,虽身为女子,亦想尽自己所能继承他老人家教书育人的衣钵。”

“唉,你不仅教书作画的功法像他,这脾性和那老顽固更是如出一辙。”薛神医无奈,复问道:“我瞧着也不仅仅为此吧?”

“先生!”念念被戳中私隐羞愤难当,急得直跺脚。

“罢了罢了,当老夫眼蒙心瞎,胡说的罢。”薛神医知再言过火,遂摆手道:“今日来只是询问姑娘是否愿同我一起去采药的,别的无事发生。”

“采药?”念念不解,今日之前,她与薛神医是仅仅两面之缘陌路人,如何能想着来寻她。

“上次借沙枣时听闻姑娘营内也要采沙漠中的果子来酿制,以兑换物品,便寻来结个伴。”

营中事宜逐步进入正轨,念念原也准备近两日带着婶子们去沙漠中探寻一番的,闻听此言自是爽快答应,和薛神医约定了时日,届时结伴同行。

却没想到等来一个不速之客。

少女的心思早已藏不住,接下来又要搞事情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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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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