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孤月悬空,混着寒气的夜雨将下不下。
寒风恻恻吹过池晓的耳畔,绕过她的乌发打在旁边的竹叶上,在这样的天气里似是百鬼夜行。
她跑得极快,凉意侵入鼻骨呛得她无法呼吸。即使如此,池晓仍是慌着脚步,疯了似的向前跑去。
池晓提着裙裾,手里死死攥着刚从万福寺求来的御守,鼻头有些哽咽。谁能想到自己就偷偷跑出府一回,竟能遇上穷凶匪徒。
而且,还不止一人。
身后几人皆是披刀戴甲,手持生铁暗器,似是阎罗一般对池晓穷追不舍。
空中突然打下一道闷雷,惊得池晓心下一紧,再加之体力不济,双腿一软便瘫倒在了泥里。
眼看着身后几人越逼越紧,甚至能趁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刀身映出少女狼狈的影子。
池晓眼睁睁看着刀锋在她头顶上落了下来,她知晓全无半点生机,绝望地阖上了双眸。
可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首异处,反而是听到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一身暗色锦袍的男子自沉夜而来,将其中一人一剑穿喉。
剩下两人见到男人似是看到了阎王,自知不敌其力,顿时转身隐入身后的竹林之中。
陈宛平望着那二人苟活而逃的背影,眼底晦色渐起,耳边响起那晚在龙霄殿同陛下的密谈。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他抿了抿薄唇,将池晓扶起来,替她掸了掸裙袂上的泥渍,轻蹙眉头问道。
“为何这个时辰还不回府?”
池晓听出了他言语中略带的责备,可她却将手中的御守藏进浅袖,笑闹着要陈宛平背她。
陈宛平无奈地蹲下身,轻轻背起他的小姑娘,噙着笑听她碎碎而语,眼底满是疼惜。
池晓本是太尉府的嫡女,此次远去祈福是为了给陈宛平讨个庇佑,愿他平安顺遂,无灾无祸。
平日里陈宛平忙于政事,日日监察,恨不得住到都察院里去,连旁的暗卫都打趣道,御史大人平日里不近女色,日夜与案子为伍。若不是还有池府千金,怕真的以为大人有断袖之癖呢。
“别忘了明日岁除………”池晓趴在陈宛平的背上,戳了戳他,生怕这位御史大人只顾政事忘了自己。
说着,她悄悄地将藏在袖中的御守拿出来半截,眉眼中满是期冀。
陈宛平并没有答话,只是闷哼一声,微阖了下眼眸,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涌动的阴郁与不安。
————
第二日岁除之夜,整个京都城灯火荼荼,三茶五酒奉祀各族祖先。
待斋郎酌酒,祝史跪读祝文之后,驱傩大典才告一段落。池晓自人群中挤了出来,她早已与陈宛平约定好,待岁除之夜,于漫天烛火下交换信物。
可池晓从酉时等到夤夜,她望着火树银花下映出的女子的娇靥,望着两三孩童争抢烟花纸鹤,还有三杯两盏杜康流觞,却仍是没有等来她的爱人。
她颤抖着垂下眼睫,想着怕又是都察院案折满堆,实在是抽不开身吧。
就在她以为陈宛平不会再来赴约之时,他却披着玄色锦裘逆着青灯而来。
他仍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只不过周身好像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阿平!”池晓的凤眸瞬间一片清明,笑着朝陈宛平奔去。
就在池晓快要抱住他时,陈宛平却向后退了半步,清清冷冷地朝池晓做了个揖。
“在下见过池小姐。”
池晓明媚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她不懂陈宛平为何突然这般。
是在和她玩笑吗?
“阿平······”
陈宛平抖了抖袖袍,言语也冷了三分。
“你我二人本无关系,小姐仍未出阁,怕有些熟稔过分了。”
熟稔?
她与他相识七年有余,于霍难中相识,朝中皆已认定池陈两家要结秦晋之好,早晚之事罢了。
如今他却似要撇清关系一般,万分情谊不留。
“虽是岁除,却也是更深露重,池小姐早先歇息为好。”他仿佛是换了个人,清淡却又不容置喙,“今日也算是见过了,在下便先告退了。”
言外之意是,他陈宛平并没有毁约。
不仅没有毁约,更是在告知池晓,今日见过,日后便不用再见了。
像是坠入冰窖一般,池晓浑身战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男人甩开裘袍,一身冷霜隐于晦暗之中。
愣了半刻,池晓才缓过神来。
她颤抖着将袖中的御守拿了出来,本想着在岁除这天赠予陈宛平,念他安康百年。
可没想到,昨日还熟稔如常,今日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自相识以来,七年的光景,陈宛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没有对她冷过一分脸色。
她想不通,又怎会想通。
初春的冷是浸到骨头里的,可池晓觉得还没有方才陈宛平所言的一半冷。
她满目呆滞,木着脚回到了池府。
池晓一夜无眠,直到翌日一道圣旨传入了池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池府嫡女攸德,温婉淑慧,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为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朕躬······”
听到中官传召至此,跪在青砖上的池晓猛地一滞,耳边嗡嗡作响,已然听不进半点言语。
她突然明白昨日陈宛平为何如此,身为当朝重臣怎能不顾天下廉耻,与中宫有染。
不出一个时辰,将要迎来新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
自然,陈府也不例外。
陈宛平负手望向后院中的青槐,那是四年前他与池晓一同栽下的。
如今早已枝繁叶茂,古木苍荣。
“大人,府中仆下婢女已遣散九成,途中盘缠也已悉数准备妥当,只是他们……”
只是他们仍想再看大人最后一眼。
陈宛平的贴身暗侍手握剑柄半膝跪地,眼眶已红了半分。
自大人数日前从朝中回府,便私下嘱咐他偷偷遣散府中婢下奴仆,备好盘缠护他们归乡。
至于个中缘由,怕是大人有大人的打算。
陈宛平并没有答话,他捻着手中半开的槐花,似是思忖着什么,眼眸渐深。
那日下朝后,大理寺少卿王铛喊住陈宛平,目色已然慌乱,恐旁人听闻,只默默用口型做了三个字。
陈京尧。
只三个字,陈宛平便知自己早已入了君瓮。
陈京尧是陈宛平的亲叔父,先帝在位时任曾祁都总督,却欺君罔上意欲兴兵,铸铜币煮私盐。
先帝大怒,丝毫不念旧情,将陈京尧赐予刖刑,再缢首而死。
谁都没有想到,曾清廉一世的祁都总督大人,竟会做出此等大不韪之事。
陈宛平知道自己的亲叔父抱屈衔冤,被当时的荣亲王构陷,困于囹圄。
他狠下心,买通大理寺少卿和刑部的人,在行刑时狸猫换太子,连夜将陈京尧送出城外。
他很清楚地知道早晚有一天要东窗事发,可没想到这么快。
就在当晚,圣上便密诏陈宛平入宫。
自宫门通向龙霄殿的甬路极长,墨石板上的霜露寒凉,宫人秉烛的灯火只映亮了一方石砖,陈宛平盯着一直被映照的石砖,眼底晦色明灭。
当今圣上狠厉,刚一登基就斩杀苏、王两位谏言忠臣,恐官权甚于皇权,重赴前朝宦官灭国之笑柄。
陈宛平一事算是犯了皇帝的大忌,加之本就想除掉这位监察天下的御史大人,看不得他受天下人之敬仰,拢天下人之心。
踏进龙霄殿时,圣上还在投壶。
陈宛平经过镶金矢壶时,衣角被圣上投来的箭矢擦过。他睨了一眼,上前行礼请安。
“臣参见圣上。”陈宛平拱手,“不知圣上深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圣上收回手中的箭矢,不慌不忙地捋着尾端的黑羽。
“陈卿家中长辈近来可好?”
陈宛平心下一沉,他的父母早亡,除了万不可提及的叔父陈京尧,便再也没有其他长辈了。
“圣上贵人多忘,怕是不记得臣双亲早亡,只剩臣孑然一身了。”陈宛平淡笑着回话。
“哦?那是朕记错了。”
圣上转身,并没有点破陈京尧之事,而是放下手中的箭矢,淡淡开口。
“朕的中宫之位空悬已久,陈卿眼毒,以为何人担得起这皇后之名?”
如今朝中秦家,池家两足鼎立,若是真要在重臣之女中擢选天下之母,怕只有这两位千金之女担得起了。
“卿以为自是秦相之女堪称中宫典范。”
陈宛平自是知晓圣上意欲何为,但仍是硬着头皮回话。
圣上挑了挑眉,眼底一片玩味。
“那池家以为如何?”皇帝已然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丝毫不给陈宛平斡旋的余地。
陈宛平心下一僵,知晓终是逃不过。
“池家一脉簪缨世胄,池家女贵为太尉嫡女,理当伴君侧,为天下母。”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清楚地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口,便毫无转圜的余地。
身处朝堂之人皆知,一旦池府与陈府永结连蒂,便意味着军政大权与监察之责全部在一人之手。彼时若再想动两家根基,便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身为天子又怎会不知,若要除掉这位眼中钉,必要将他的心头肉夺来。不仅要夺来,还要让他知道,天下子民的性命尽在天子的御手之中,包括他的女人。
陈宛平见过数百种酷刑,数千种死法,都没有此刻让他感到煎熬。
今日朝堂之上,雁门太守被弹劾勾结党羽,意欲谋反。
兹事体大,圣上命陈宛平亲自监察,切不可有一丝包庇纵容之心。
可谁人不知,这便是一场盛大的鸿门宴,一场亲自为左都御史大人设的鸿门宴。
皇帝望向殿下微微作揖的那人,心下愈发厌恶。
“雁门一案,有劳爱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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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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