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里,忽然起了疾风骤雨,窗子来不及关紧,那水便一盆一盆地往屋中泼来。水里头掺着绿的叶、黄的花,在桌上开了又谢。
婆子湿了半身衣裳才将窗门封住。
“主母,扰着您了。”见许梓君披了一身灰青色袍子走来,婆子连忙去扶她,又见自个儿身上水珠不断,立马收了手。
“主母,我让人给您端一杯安神汤吧。”
她哪里喝得下汤,白日赐给那只畜生的不也是一碗汤嘛。
许梓君微微摆摆手,朝婆子看了一眼:“去换身干净衣裳,免得着了凉气。”
“谢主母。”
“等等。”
“主母可还有吩咐?”
“今日赐死那只狗,看狗的那个女使可有什么异动?”
“不曾。她一直跪着,没求饶也没怨怼,连一滴泪都没流。”
遣退婆子后,雨滴撞在屋檐上的声音更烈了,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扎实。
许梓君听得心神不宁,随手捻起一片飞花。它本在开得最盛时,却逢雷雨,从此再无花期。
霍钰会怪她这个娘亲吗?
怪她将尊卑秩序、大人世界血淋淋地撕给还琼看。
怪她将无辜闻人椿当作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女使婆子亦有善心赤忱之人,淤泥之中亦可开高洁白莲。她许梓君活这些年,其实怎么可能不知道。再不济,陪在她身边的那位婆子也是其中典范,从来尽忠职守,从不逾越半分。
可她赌不起这十之一二的运气。
这世道吃人吃惯了,逞一时善良,保不准就教你领略电闪雷鸣暴风雨。她不能让钰儿和还琼在她摔过的地方再摔一次。
今夜,霍府之中对雨失眠的人似乎格外多。
闻人椿累极了,四肢好似被抽去力气,伺候完霍钰洗漱,熄了灯,便软绵绵地化成一团,瘫在外头的榻上。下午在小山丘上,她没拘着自己,竟哭了一个时辰,哭得整张脸都藏不住疲惫消极,连霍钰房中一向寡言的两位婆子都看出了恻隐之心,宽慰她不要较真。
她怎么敢较真,又能同谁较真。
不过是一想到生死无常,由不得心头阵阵发酸。
瞧,此刻又有些忍不住了。她怕是彻夜不必闭眼了。
还没来得及拭去眼泪,就听见霍钰隐隐约约在叫她。
她想自己并未哭出声吧,未免扰他清眠,她甚至不敢辗转反侧。
“小椿?”他以为她睡了,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或许是三更寒露太过清冷,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白日里更真实,如平常人家的哥哥,谁都可以妄想拥有。
咽了咽口水,又抹了抹脸,闻人椿连忙跑进内室。
“怎么连鞋都不穿?”霍钰斥道。他才侧过身子,一定睛便是她那双透白的脚,躲在灰绿色的裤管下,显得愈发明亮,如同月光。
闻人椿慌得立马勾起了脚趾尖。
好在霍钰没再说什么,只是偏过了头。
“明日我便起程去往临安。”
怎么忽的提前了两日,不过不打紧,她早就备好了带给戏班众人的特产。
“此回走水路,然近来路上多匪寇,我又有诸事缠身……”霍钰不过才说了两点,闻人椿便很识趣地弯腰福身,“小椿明白了。”
他不会带她去临安了。
有了白日那一遭,她早该想到的,可她只知悲伤不知计深远。
她太笨,不懂筹谋周全,难怪总被当作废子。
心上又开始发酸,就像吃了颗顶酸顶酸的杨梅,余味悠长。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碍事的,她本来就不想去临安城的。
可有一颗眼泪不争气,还是酸得直往地上跑。
它跑得不准,正好砸在了闻人椿的脚上。
水花晕了开来,直晕到霍钰心中,晕出湿漉漉一片。
“你不是给戏班的人备了些糕点茶叶吗?”他又戴上惯用的没好气的声音,“明日起早些,交给小厮,等到了临安再给你送去。”
“谢二少爷。”
他知道她真的感谢是什么样子,至少也该像他答应带她去临安的那回,满眼冒欢喜,而不是眼下这么寡淡。
“小椿。”他支起身,坐在了床沿。便是如此,闻人椿也没有比他高出多少。只因她垂着头,弓着背,郁郁寡欢。
“闻人椿。”他连名带姓喊她。
闻人椿这才昂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是一双红红的眼睛对上另一双红红的眼睛,只是不知是自己红了眼,还是映在眼里的那双眼红了。
外头雷电突然鸣了一声。
闻人椿立马挪开半分视线。
“等我回来。我便会将你送到文在津身边。”霍钰看着她身后的夜色,沉沉地说了一句。他本不需要同一个签了死契的女使交代这些,可那些话能自己跑出来,真是奇怪。
闻人椿一愣:“是从今以后都不要我了吗?”
霍钰一听,也跟着愣了。
闻人椿才知自己嘴快,词不达意:“少爷,是否我从今往后都要跟着文大夫,不再回霍府?若是那样,我便将我的包裹都收拾整齐,免得到时仓促。”
“你想一直跟着他吗?”
“……文大夫心怀慈悲,应当是个好主子。”
“你怪我。”他叹了一口气,听起来是这般委屈。
其实他误会了。
“小椿知道的,二少爷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跟着文大夫,未尝不是小椿最好的归宿。毕竟您是晓得的,我实在怯弱,再打磨许久许久,也不一定能替二少爷与还琼姑娘分忧解难。只是苦了你们,日子本非随心所欲,还要为我分心。不过二少爷睿智、还琼姑娘又淳善,你们总是能得善报的。”
“或许有朝一日我从了文大夫,同他一道吃斋念佛,还能给二少爷与还琼姑娘积下福荫呢。”
连闻人椿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忍着苦涩宽解霍钰。
霍钰再也没开口,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真的被闻人椿解了忧。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倒着数起来。
因霍钰离开前给她下了禁足令,闻人椿只能困在霍钰的书房中。
无趣是无趣了些,每日重复打扫、重复整理,她甚至快要背出每一卷书分别位于哪一摞的哪一行。
直到二娘入狱的消息在霍府不胫而走。
罪名是唬人的一长串,传到闻人椿只剩两桩——贿赂朝中高官,逃匿巨额税款。
尽管如此,闻人椿还是被吓得青筋乱跳。
听说霍老爷连夜赶去了临安城,还带上了府中所有的金块。
闻人椿却只想问,那霍钰呢。
他慌张吗、着急吗,是否能转危为安。
外头想起碎碎的议论声。
“我衙门当差的侄儿说了,这事捅到审计司去了,是要掉脑袋的。”
“老爷补足税赋还不行吗?”
“唉,你是不晓得当今形势。匿税这事儿,较杀人放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和朝廷抢钱啊,哪能不了了之。”
大难当头,平日里交浅言深的女使婆子也顾不得体统了,有些过分的,甚至已经去给四娘、五娘屋中得势的女使送珠宝了。
也是在那时,箩儿寻了过来。
想是沈蕉屋中伙食不错,她比在戏班子里圆润许多。
“小椿姐。”箩儿还是没什么心机,直接勾在闻人椿的手臂上,“等二房散了,你也来五娘房中吧。”
暂不说二房散不散,闻人椿是半只脚已经被送出霍府大门的人。
她随手剥了个柑橘,往箩儿手中塞去一半:“你好歹在五娘身边伺候不少日子了。怎么说话还不知道收敛。”
“这不是在你面前嘛。”箩儿才吃了一瓣,便因酸涩停了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只要是吃的,都能吃个精光。
“说吧,这回五娘又教你传什么话?”
“哪有!”箩儿斜瞪了她一眼,“是你们屋中有好几个想来我们五房的,我才想到你嘛。唉,也不对,我是早就想见你了,可二房森严。要不是二娘失势,人心不稳,我哪能像现在这般随随便便溜进来。”
竟是她想多了。闻人椿不免心生抱歉。
柑橘上的白丝摘都摘不完,闻人椿索性弃了,直接塞进嘴里。她倒是喜欢吃酸的,比起甜的、辣的,她觉得酸口的东西来得最刺激,而且唯有尝过酸才能知甘。
“五娘如今可好?怀中胎儿可稳当?”闻人椿问道。
“怎么能不好。霍府多年未添丁,老爷宝贝地不得了。别说四娘了,大少爷都亲自送过几回补品。”
“大少爷?”
“是啊。哦,还有你们二娘。反正他们大户人家,个个不缺金银的,面子上的事儿能做足自然会做足。”
“看来你还是学到了一些。”
“蕉……不对,是五娘。她每日都在房中盘算来盘算去,我再不懂便成痴儿了吧。”说完,箩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拍着闻人椿的肩膀大叫,“小椿姐是把我当成痴儿了呀!”
“我是夸你有福!五娘算得越好,你便过得越好,箩儿姐姐,往后还得多多关照我啊。”闻人椿揶揄地在她手上掐了一把。
她是很喜欢同箩儿在一起说话的,叽叽喳喳,尽管吵闹却很平常。
若是此刻她能撇开外头的风雨就好了。
“箩儿,你说五娘钻研盘算,那她可算出过二娘的事情?”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箩儿噘着嘴打了个转儿,又眯着眼凑到闻人椿的面前,“外头传你和二少爷的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乱说话。”闻人椿一把将箩儿推开,“你若是伺候过二少爷一日,你便知道他那样的人是瞧不上我的。”
“我瞧着你挺好的啊。尤其是这、这、这!”箩儿调皮地拍了拍闻人椿的胸口,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后者其实是个面薄的人,前凸后翘被人点出,她脸上很快泛起绯色。
闻人椿努力地将布料恢复到原来平整的样子,她低着头,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在他们眼中,还琼姑娘才算得上好。”
许还琼温柔贤淑、大方得体,能弹动容之琴、能烹悦心之茶,最打紧的是,她有许府根基为她背书撑腰。“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闻人椿又补了一句。可惜没缘分,她要去跟文大夫学医了,不能陪在她身旁。
箩儿的嘴巴夸张地砸吧了一记,她一脸“你还不知道吧”的样子看向闻人椿:“好?前脚二娘被捉,她许府后脚就要举家迁走。听说许家那位姑娘还搭上了临安的贵人,要给人去做小娘子呢。”
“不可能的!”闻人椿脱口而出。
她绝对不相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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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匿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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