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形!叫大夫来!”司空靖还没进西院门,就扯开嗓子喊,院子里几个小厮只知道郎君去接小公子了,一时间听到这话,全都一脸懵,直到看见趴在郎君背上不省人事的小公子时才脸色突变,赶紧跑去找大夫了。
其他人也跟着忙起来,铺床、打水、找干净手帕和衣裳,和郎君一起将小公子安置下来。
温同书疼得神智不清,嘴里一直喃喃念着不要、知错了一类的话,司空靖还算冷静,吩咐人把他身上汗湿的衣裳脱了,为了方便大夫看伤也没有再传,只是在背上和腿上盖了被子,露着伤重的屁股在外面。
“同书不怕,师兄在这里,不打了不打了,等会大夫来上药就好了。”司空靖抓着师弟的小手抚慰了几句,又不耐烦地催促起来,“载形回来没有?!”
劳生在一旁伺候,忙回答:“已经去了,应该快了。”
大夫是住在府上的,没过多久就急急忙忙提着药箱进来了,一刻不敢耽搁,看伤把脉,处理伤口,上药,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喘口气,可人还没走,温同书就迷迷糊糊地烧起来了。
司空靖拉着小孩的手,眉头就没松开过:“怎么会烧起来的?”
大夫满心无奈,只得又把脉,仔细探查小孩的情况:“打得太重了,这孩子身子本来就弱,经不得打,以后要小心些才好。”
司空靖一张嘴,差点要说那你跟我爹说去呀,可是子不论父过,最后也只能应承:“知道了,您赶紧开药吧。”
内服外用的药都留下了,小厮们又备吃食又煎药,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乱糟糟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温同书的脸蛋烧得红扑扑的,跟熟透的桃子似的,双目紧闭,嘴唇却翕动着,仿佛在说什么,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司空靖守到半夜,生生把药给他灌下去,待他温度退下去以后才去睡。
第二日一早,温同书已是清醒了,还没说话呢,就见司空靖急急赶来,手在他额上一探,问:“好些没有?”
屁股疼得厉害,动一动就跟要裂开一样,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还有眼皮,好重。
司空靖看他呆呆的,想起他昨日屁股血肉模糊,心疼不已,小心抱他下床:“没事,我们先吃点东西,再喝药,喝了药就好了。”
载形是跟着伺候的,看郎君抱小公子坐在床前的席上,赶紧打湿手帕递过去。司空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接过手帕,细细地给他擦了脸。
温同书不知怎么的,淌下两行泪来。
“疼了?师兄碰到伤了?”
可是温同书不点头也不摇头,连话也没有,只是哭。
一点办法都没有,司空靖一边安慰着,一边让人送饭来,昨日回来小孩一点东西都没吃,又烧了一夜,肚里空空,肯定不好受。
厨房那边送来了粥、包子和温同书最爱的赤豆汤圆,司空靖怕他不好消化,便先喂他粥:“来,听话,先喝粥。”
温同书虽然说不出话,可乖得不得了,粥到嘴边就乖乖张嘴吃掉了。白粥没有味道,他嘴里又发苦,吞咽时喉咙像被卡住一样,好容易让粥进到肚子里了,却好像吃了毒药,肠胃立刻翻搅起来,让他难受得向后仰起了身子。
司空靖一只手抱不住他,忙道:“别动,等会碰到伤了,来,再吃一点。”
还是白粥,温同书想吐,可是他不能吐,他要吃,要吃。
温同书张开嘴,听话地抿了勺子里煮得软烂的米。
“乖,同书最乖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养伤。”
“好,再吃一口。”
“吃不吃包子?还是要吃汤圆?”
“师兄喂你一点汤圆。”
温同书发不出声,房里只有司空靖的声音,喂一口哄一句,让他下肚半碗白粥和几勺小汤圆,总好过什么都不吃。
可是面对着再次送到面前的赤豆汤圆,温同书再也当不住身体里翻滚的酸意,猛地张开嘴,“哇”一声全吐了。
还没消化掉的白粥和汤圆,和着肠胃里的酸液和唾沫,迅速弥散开一股难闻的味道。
温同书通红的眼眶一颗颗滴下泪来。
司空靖袖子上沾了秽物,却还是第一时间将温同书抱离了被弄脏的席子:“载形!”
载形闻言,立刻跑了进来,不须郎君吩咐,只扫了一眼,就麻利地收拾起来。
“好了,没事了,难受就不吃了,没事的。”
温同书只是哭,连哭也没有声音。
本以为只是呕吐,可是吐完之后人又烧了起来,大夫来瞧了一回,亲手换药,又亲自看着小厮煎了药喂他服下去,本以为总该没事了,可温度才降下去几个时辰,太阳还没落山,小孩又烧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的?”司空靖在房里走来走去,“劳生,你去跟我爹说,叫我爹来!”
劳生一脸为难,支支吾吾道:“郎君,今日已经去请过府君了,府君说,说……”
“说呀!”
“说还得小公子自己想明白。”
“他怎么想得明白?他才十二岁!爹这是在逼他!”
劳生被郎君的阵势吓得一抖,不敢再说话了。司空靖急得跳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拽着大夫守了一整宿,直到温同书热度退下来才放人走。
温同书烧得没力气了,睁开眼睛时一瞬不瞬地盯着司空靖,像在做梦。
“好些没有?伤都结痂了,等痂退了就好了,”司空靖摸摸他的额头,“烧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很快就好了。”
温同书缓缓地扫视一圈,熟悉的房里只有司空靖和载形,没有别人。
温同书垂下眼眸,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载形还算机灵,见状立刻倒了一杯水来,司空靖接过,缓缓喂给小孩喝了。
温水润过干燥的口腔和喉咙,唤醒了温同书的身体。他乖觉地依偎在师兄身上,干涩地问:“我、是不是要被、被赶走了?”
司空靖眉头一皱,满是疑惑:“怎么会?”
“我不会写时文,先生、不要我了,我也不能……”
不能留在这里,叫你一声师兄了。
小脑袋又开始瞎想,要不是他病着,司空靖真想敲开他脑子,看看里面都在想什么:“你别胡思乱想,爹打你也很舍不得,你不知道他多喜欢你,等伤好了,师兄陪你去认个错,没事的。”
其实烧了这么久,身体都要烧干了,可是温同书还是溢出了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我一直在骗他,他知道了,就会、讨厌我,我……咳咳咳……”
司空靖无奈地“啧”了一声,赶紧拍了拍他的背顺气,又让载形倒了水来喂他:“别说这种话,师兄还在这里,师兄不会让你走的。”
温同书不知想到什么,正要哭,却猛地一弯腰,拼命干呕起来,可是胃里什么也没有,呕了老半天,只吐出一滩酸水来。
司空靖禁不住红了眼眶,不断拍着他的背抚慰:“没事的,不怕,还有师兄呢!”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温同书哭得几乎断气。
“别哭了,再哭要把身子哭坏了。”司空靖抱起他,恨不得把他揉进心里,“你这样哭,师兄难受。”
“呜……师兄……呜我好怕……”
“不怕不怕,没什么好怕的,没事的。”
“呜呜呜……我怕、我怕没有师兄了呜呜呜……”
“不会的,师兄永远是师兄。”这两日司空靖打听了前院的事,大概知道小孩的症结在哪里,试着劝道,“我爹就是吓唬你,你听话,往后好好写文章,他不会赶你走的。”
“可是我……我呜呜呜……”
“先别哭了,把病养好再说,师兄陪着你写,好不好?”
温同书哭着哭着又咳了起来,被口水呛得说不出话,只得边哭边点头。司空靖被他哭得心都乱了,绞尽脑汁安慰了老半日,才勉强让他平复情绪。
只是温同书的病一直不见好,低烧高烧好几日,药汤不停下肚,几乎离不了床。好容易有了点力气,又急着要作文章,司空靖拗不过他,便让人将文房四宝都搬到房里来。
温同书跽坐案后,拿了笔就要写,可纸上甫一沾墨才想起来是要作时文,登时兴致去了一半。
要写,一定要写,温同书泪眼朦胧,想,就算不喜欢,也还是要写的。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连笔也握不住,温同书咬着下唇,一边哭一边写。只是他到底不熟悉时文,写了一小段,就卡住了,死活想不出来怎么续,哭着喊师兄:“我不会了,师兄,你教教我师兄……”
司空靖本在那头烹茶,一听他这哭腔,什么都丢了跑过来:“没事没事,写不出来等会再写,师兄也得好几天才能写一篇文章出来的,不着急啊!”
“不要,我要现在写,”温同书头一仰,眼泪全没入两鬓,“呜呜呜我写不出来,我不会怎么办啊?”
司空靖听他哭了好几日,又担心他的病,成日心烦意乱,偏生不能这时候对他发脾气,“啧”了一声,心想干脆帮他写得了,于是瞧了一眼他写的那一段,只是一看,便愣住了。
温同书开篇叙前代知己之事,一连以文王用太公、伯乐相良马、秦王囚韩非、孝文问贾谊之典铺开,漂亮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司空靖忽然就明白为什么他爹一定要温同书作时文——温同书是天生的写文章的料,这是他的天赋,是他的命运。
“同书,”司空靖一开口,声音竟比病了好几日的小孩还要虚弱,“师兄帮不了你,师兄、师兄写不出你这么漂亮的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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