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不心疼我,光心疼你了。”
“爹现在最喜欢同书,同书自然什么都比我好。”
师兄的话回响在耳边,一遍遍说着他的好,说着先生对他的喜欢和心疼,可是,师兄才挨了一下,先生就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就连他还在受罚,先生也顾不上了。
眼泪还在不停流淌,嘴角却是自嘲一笑,温同书没有说话,兀自挪动膝盖,默默趴了回去。
司空澹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没有继续打,问:“同书,你怎么了?”
温同书抬手擦了眼泪,哽咽着回答:“没什么,我、我不疼,先生、打就是了……”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觉得委屈了?”
“没有……”
司空澹暗叹一声:“你若觉得委屈,可以说,但先生也告诉过你,罚你打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小,有些委屈是正常的,但该罚多少就是多少,没有商量的余地。”
温同书哭个不停:“没有委屈……我、我文章作得不好呜呜呜……”掩饰的话说不下去,哭声盖过了一切。
“不委屈你哭什么?”
“我……”温同书用力吸着鼻子,想控制住眼泪,可泪水偏如洪水决堤,连堤坝都拦不住,只得用力擦眼泪表示诚意,“我不哭了、不哭了呜呜呜……”
“同书,你一边说着自己不委屈,一边哭个不停,根本不能受罚,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叫做什么?”司空澹耐心尽失,略顿一顿,道,“口是心非,心不诚行不正,若是在丞相那里,就该被拉到院子里打板子,再日日跪省!”
温同书像小猫似的,猛地瑟缩一下,生怕真的会被拖去院子里打板子。他还记得刑杖的滋味,一杖下来,简直要抽碎一层皮肉,戒尺再厚重,也被它衬得如和风细雨一般。
“你没想明白,我也不用戒尺罚你。”司空澹把戒尺收进盒子里,唤了胡伯进来,“胡伯,去给我折一根竹枝来。”
胡管家看了一眼可怜的温小公子,略一点头,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竹枝,打人比戒尺更疼吗?温同书的泪痕干在脸上,将柔嫩的脸蛋扯得紧紧的。他不敢问,只是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时偷瞄先生,一不小心对上先生的视线,又立刻低下头去。
司空澹自然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胡管家折竹枝回来。
胡管家尽职尽责,不仅很快回来了,还折了好几根绿色的竹枝,细心地削去了竹节的凸起,用一个木托盘盛着端进来了。
“有劳你了,你先出去吧。”
胡管家看着温同书的小红屁股,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只应道:“是。”
胡管家折来的竹枝每一根都只如手指般粗细,比戒尺稍长些,用起来跟藤条差不多,只是轻了许多,打在身上,只会疼,不会伤。
司空澹挑了一根稍微粗一点的,道:“同书,我不想每次都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你想明白一些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你虽唤我先生,但并不相信我,也不愿意对我坦诚,既然如此,我也不问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做错事情,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眼泪再次“扑簌扑簌”落了下来,温同书趴伏在桌案上,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坦诚,坦诚什么呢?说他也想要一个父亲,说他看见先生和师兄玩闹,羡慕不已,也想复刻一模一样的天伦之乐吗?师兄对他好得不得了,难道他要去跟师兄说我想分享你的父亲吗?就算他说得出口,先生呢?先生会那样爱他吗?
如果不能,那他要坦诚什么呢?说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先生和师兄和和美美地相处吗?说他一看见就心酸得想哭吗?
他明明什么都不能说。
司空澹没有等到一句话,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提醒,扬手便将竹枝挥了下去,先破风,后着肉,原本红肿的屁股只是被抽出一道白,随后便恢复原状,颜色似乎也没有加深。
竹枝打不伤,司空澹也很放心,随即继续“咻咻咻”地抽了下去,接二连三地打在小孩通红的屁股上。
可打不伤不代表打不疼,竹枝的痛感只有细细一道,却尖锐很多,一两下还能忍,数量一多,整个屁股又重新烧了起来。温同书撅着屁股,死死忍着不动,自虐一般地逼迫自己承受身后不断落下的责打,仿佛这样的责打能洗干净他心中那些不堪的想法。
打吧打吧,打重一些,多一些,否则……
眼前蓦然出现师兄的身影,温同书愧疚地闭上了眼,似乎不愿意面对师兄,又像是害怕被师兄窥探了他内心的污浊。
而身后的竹枝“啪啪啪”地抽下来,连续打过三四十下,臀尖到臀腿那一片明显高肿起来,**辣地烧着,疼痛越来越难耐。
温同书原本打定主意再怎么疼也不能叫出声的,这一切都是他该受的,是他贪心不足,什么都想要,他自私,他疯狂,他该打,该打,该打!
可是真的好疼,屁股慢慢被打熟了,他疼得弓起了后背,蜷起了脚趾,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可是先生一点都不心疼他,竹枝还是一下下挥下来,抽得他皮肉都翻起来似的。
司空澹瞧见他明明不停掉眼泪却还是忍着不敢哭出声,心中暗叹,手中的竹枝却也举不起来了。
小屁股一片红肿,没有破皮出血,但恐怕也疼得厉害。司空澹放下竹枝,无力道:“罢了,打你也没有用,回去吧。”
没有叫小厮来背他,甚至没让人送他。温同书想起之前挨了打,先生总是让人背他回去,还有刚刚,师兄只是手背挨了一下戒尺,先生便即刻遣人送他回去了。现在他挨了这么多戒尺竹枝,先生竟然让他自己回去。
温同书泪眼朦胧,回头想看看先生,却只看见先生起身走开的身影。
滚烫的热泪落下,温同书心酸不已,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慢慢穿上衣裤,强忍着布料摩擦皮肉的刺痛,把自己收拾好了。
跟故意折腾自己似的,即使站也站不稳,还是走到先生跟前,跪下叩头:“学生告退。”
司空澹执笔写着什么,并没有看他。温同书几乎就要号啕大哭,却只是抹了眼泪,起身一步一挪地走了。
孩子的背影写满了倔强,司空澹抬头看了一眼,连连叹气,直到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唤了一个小厮进来:“你在后面悄悄跟着,一定要看着他进西院。”
前院到西院,往常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可今天不知是挨了打,还是心中格外煎熬的缘故,温同书觉得这段路实在太远了,他走啊走,穿过曲曲折折的池上桥廊,绕开幽静别致的假山亭台,一路上还要应和着洒扫的婆子和巡视的护卫同他见礼,连眼泪也不敢流,只能硬生生憋在眼眶里。
他还记得,最开始府里的人朝他弯腰问好,唤他一声温小公子,他惶恐得不得了,结结巴巴道不必多礼;后来渐渐习惯了,便从容起来,只略一笑笑,微微点头,颇有些小郎君的风范了;至于今日,他拖着个受伤的屁股,顶着两个通红的眼眶,一想到别人可能一边向他问好一边在背后琢磨他为什么挨了打,便恨不得这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花了一刻钟有余,温同书才迈进西院里。司空靖回来后草草在手上上了些药,便望眼欲穿地等着温同书,此时见了他走路歪扭、脸蛋微微脏污的狼狈模样,赶紧招呼载形把人抱了进来。
“取药去!”司空靖把小厮们轰了出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小厮们“哗啦啦”散了,司空靖立刻变脸,心疼得跟自己挨了打似的:“别哭啊,师兄看看,上了药就好了。”说着褪了小孩的裤子,露出个深红泛紫的屁股,许是发酵了片刻,伤痕显得更加可怖些,幸而没有破皮,处理起来也无需特别注意。
载形送了药进来,司空靖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哄:“没事的,伤得不重,你睡一觉起来就不疼了。你也别怨我爹,读书嘛,都是要挨打的,师兄我以前也挨打。别说我了,就连我爹,跟着章丞相读书的时候,身上就没好过,不然也成不了什么天下时文第一人。你刚刚也听见了,我爹是喜欢你,盼着你成才,不然才不管你,你啊……”司空靖说了许久,才发现小孩一直没有动静。
“同书?”司空靖放下药,探出身子去瞧他,只见小孩乖乖趴着,脑袋却朝向床里侧,眼泪“哗哗”地流,一点声音都没有。
司空靖心都要疼死了,俯下身轻轻抱住他,柔声问:“是不是太疼了?师兄给上药了,等你睡着了就不疼了,要不,师兄再给你揉揉?”
温同书只觉得这些疼都不算什么,师兄这样待他,他却欲求不满,他简直该死,该死!
喉咙哽了一下,就要发出声音,温同书却突然将小手握成拳,塞进了嘴里堵着,却不知他这拼命撬开嘴的模样,更加惹人心疼。
“你别这样,是不是身上还有哪里疼?你告诉师兄,师兄给你看看。”司空靖都手忙脚乱了,“不不,师兄不看,师兄叫大夫来好不好?大夫一看就知道。”
温同书受不了师兄温声细语的模样,像是失声了一般,只是奋力摇头。
“好好好,不叫大夫,那师兄让厨房给你做荷叶羹,快要过夏了,今年可吃不上了。”
“呜呜呜……”到底是忍不住哽咽出声,温同书仍是摇头,那股劲,仿佛师兄逼他吃的是毒药。
“那你要什么?你说呀!”
呜呜呜……我什么都不要……
司空靖看着他又变成了那副锯嘴葫芦的样子,顿时也有点挫败和生气:“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猜得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呜呜呜……
司空靖站起来,道:“你挨了打,怨我爹,现在连我也怨上了,行,我走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温同书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一回头,果然看见师兄大步往门口走,顿时大呼出声:“师兄!”
可是司空靖气性也大,并不回头,照旧往外走。那潇洒决绝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让温同书回到了六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夏天,他像是要追赶上往昔完满的幸福似的,不顾身后的伤,直接翻身从床上滚下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师兄过后,便是几乎痛晕过去的惨叫:“啊呃——”
司空靖听了那一声师兄,万万想不到紧接着的是小孩摔落在地的声响,慌忙回头,只见小孩躺在地上左右翻滚,大约是摔下来时屁股着地,重重地挤压到了伤。
他又气又急,又丢盔弃甲地跑回去,七手八脚地把小孩抱起来,真恨不得再打他一顿,可又舍不得他疼:“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同书紧紧地抱着师兄,疼得眼前直冒金星,嘴里却只有一句话:“师兄,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司空靖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鬓发,道:“你不用对不起师兄,你一辈子都不会对不起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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