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画纸上是府君大人的画作,胡管家不敢怠慢,当天就送去给人装裱,几天后取回来,当即送到了小郎君房里。
其时日上三竿,小郎君睡得正香。胡管家心想,这要是以前郎君睡到这个点,府君知道了又是一顿板子,看样子,小郎君比他们那正经郎君还得宠些。
胡管家轻手轻脚地放下卷轴,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温同书上次受罚发烧后又躺了几日,这两日已不烧了,只是精神恢复不过来,成日吃了睡睡了吃,连他师兄来也说不上几句话,有回被撵了脑袋说像猪,但后来再没人来打扰他了。
温同书乐得清静,这日醒来,揉揉眼睛,就看见枕边一卷东西。他晃晃脑袋,醒了神,侧着身子跪坐起来——屁股虽好了许多,但还是要小心些——隐约预感到这是师父送给他的。
卷轴被缓缓打开,厚实的装裱下,竹叶飘飞,寂静安谧,一个小少年坐在窗下专注执笔,窗外一切与他无关。
温同书心中一颤,这是师父画的吗?画的是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既兴奋又紧张。温同书下了床,踩着鞋子大喊:“秋雁姐姐!秋雁姐姐!”
恰好秋雁端着早饭过来,急匆匆推门而入,见他自己下了床,不禁失笑:“这么着急?”
温同书站在床前,道:“我想去见师父。”
秋雁放下手中托盘,从架子上取了衣裳来给他穿:“上回你自己去找府君,挨了一顿藤条,现在忘记疼了?”
“我这次不会让师父生气的,我从前院大门进去,去给师父问安。”
秋雁到底怕他再挨打,劝道:“今儿天冷得很,还是不要乱跑,等府君忙完了,自然来看你。府君这些时日抽不出身,连夫人和郎君都见不上呢,你呀,就别去添乱了。”
温同书乖乖伸手,穿上厚实的袄子,眼中期待的光灭了七七八八,却不死心:“我就去看一眼,我问前院的护卫,让他们帮我通报,我不去偷听墙角还不行吗?”
秋雁深深地叹气,无奈到了极点,帮他扣好扣子,整理好袖子,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别跟我说了。”
温同书聪明,知道秋雁姐姐这就是默认了,随他去了。作为回报,他这一早上都乖得不像话,洗漱的时候没闹,用饭的时候没吵,最后还欢天喜地地抱了抱秋雁:“我最喜欢秋雁姐姐了。”
秋雁简直拿他没办法,正要嗔怪他,就见他立刻转身,拿了床头的卷轴,匆匆忙忙走了。
秋雁也不算骗他,今日天确实冷,北风“嗖嗖”地刮,后院草木几乎落完了,从上到下都光秃秃的,温同书走在廊下,尽管有墙挡着,却还是一阵阵发抖,小脸更是被风刮得道道生疼,让人恨不得把全身都抱起来,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头。
不过天气虽然不佳,温同书的运气却很好,到了前院,问过护卫,知道今日无人来访。温同书心中一喜,傻笑着进去了。
司空澹端坐在书房内,正起草奏折,打算再催一催龙山府的赈灾粮款,沉思间,听得一声软软糯糯的“师父”,他摇摇头,疑心自己出现幻觉了,可抬头一瞧,那靠在门边,露出个粉扑扑小圆脸蛋的,不正是他那前几日刚被打了屁股的小弟子吗?
司空澹放下笔,问:“你怎么来了?”
温同书走进来,心中雀跃不已,却不敢走太近,只隔着几步距离乖乖跪下:“同书来问师父安。”
司空澹的心像个面团,被他搞得软乎乎的,只觉得这些天的烦心事都不算什么,只要他的小同书还在这里,他就什么都不必烦。
他招招手,让温同书上前来。
温同书起身,拿好卷轴,一步步走到师父跟前,再次跪坐下来。
小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薄薄的水光,像是雨后乍晴的春山,清新之意扑面而来。司空澹哪里忍得住?一把将小孩抱起,搂进怀中,威胁似的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上次没有打疼你?怎么又来了?”
衣裳太厚了,根本不疼,温同书撒娇似的往师父怀里钻,嘟囔道:“我来向师父请安。”
卷轴太碍事了,司空澹把它放在桌案上,道:“又要撒谎骗师父了?”
“没有,真的来问安,”温同书靠在师父身上,舒服得不得了,“我知道师父很忙,怕师父不好。”
司空澹垂头,亲亲小孩眉心,道:“有你在,师父再不好,也好了。你呢?身上好了没有?”
藤条打的红肿早已消了,只剩一团团灰扑扑的痕迹,至于之前杖责的大伤也掉了第二轮痂,并不碍事。温同书点点头:“好了,只有一点点痛。”
“那就好,以后还胡不胡闹了?”
温同书红着脸摇头,哑声道:“我以后听话。”
“同书乖。”
温同书指指卷轴,切入正题:“师父,这是您送给我的吗?”
司空澹笑笑,放好桌案上的纸笔,将卷轴铺开来:“喜欢吗?”
温同书嘴角不自觉上扬,点了点头,又问:“师父画的是我吗?”
“小傻瓜,咱们府上除了你,哪还有这么大的孩子?”
温同书自然知道,可自己知道和师父说出口到底是两回事,师父一说,这件事就有了保证,就再也不能被推翻了。
温同书仰起头,问:“师父什么时候画的?”
司空澹揉揉他的脑袋,道:“你忘了?有一回你坐在那里作文章,师父就在这里偷懒画画。”
温同书回忆了一下,想起那日的情形,后来师兄来了,和师父闹成一团,他心酸地羡慕着人家父子间的打闹,还为此挨了一顿戒尺和竹枝,回去之后还让师兄伤心了。
原来,师父那时候心里就有他了吗?
温同书似乎有些愧疚,往师父怀里缩了缩。
司空澹不知孩子心中所想,误以为他是害羞,便收了卷轴,笑道:“行了,喜欢就自己拿回去慢慢看,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温同书还没来得及应声,胡管家就快步进来了,喘着声禀报:“府君!”
司空澹色变:“胡伯,出什么事了?”
“府君!是好事!”胡管家边说边笑,“朝廷的批复下来了!”说着往前几步,将明黄的奏本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
司空澹顾不上怀里的小孩,忙打开奏本,快速扫视而过,果然瞧见朱批,说是不日就会运送粮草到龙山府,让他务必处理好赈灾事宜。司空澹喜不自胜,眼中泛起泪光:“太好了,我就知道陛下不会不管的!”
胡管家也是感慨万分,府君这段时日有多艰难他是看在眼里的,燃眉之急得解,他也松了一口气,过了会,才呈上另一封信:“府君,还有……”
“还有什么?”
“是丞相的来信。”
司空澹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起的不安和担忧,可双眸深处又隐约带着些期盼。怀里的小孩察觉到师父的情绪,懵懂发问:“师父,您怎么了?”
温同书不知道,胡管家却是知道的,安静放下书信,慢慢退出去了,并关上门,阻挡了外面的一切。
司空澹没有急着拆信,只是抱着小孩,道:“是我老师来的信。”
“那师父怎么不看?”
司空澹陷入回忆当中,缓缓道:“我当日离京,伤了丞相的心,如今有难,才送信给他。同书,师父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温同书不知那些前因后果,不敢轻易下判断,只道:“丞相回信给您,心里必然牵挂着您的。”
司空澹勉强笑笑,颤抖着拿起那封信,深呼吸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拆开。他多怕,一打开就看见老师毫不留情地斥骂,说他活该,自取灭亡,还不知廉耻地求助。可他也期盼着,期盼着能在那些斥责的话语中看见老师一丝一毫的担忧,哪怕只有一点点。
信写得很长,字迹刚劲峭拔,是司空澹最熟悉不过的模样。当信首的称呼跃入眼帘时,司空澹已禁不住热泪盈眶。
吾儿。
温同书不敢偷看师父的信,只乖乖偎在师父怀里,可是他能感觉到,师父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深长,像是叹息,又像是哭泣。他也能感觉到,师父抱着他的双臂越来越紧,甚至箍得他有点疼,像是要抓住什么,否则就支撑不住似的。他还能感觉到,师父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他忍不住好奇,抬起头,却看见师父通红的眼眶。
“师父,”温同书很担心,“丞相骂您了吗?”
司空澹低下头,分明是笑着,可眼泪就这么砸下来,一点都不犹豫。
“没有,他问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温同书想,师父跟丞相的感情一定很深。
可是,越来越多的疑问浮现出来,温同书也忍不住发问:“师父为什么会到龙山来?”
司空澹抬手擦了泪,收拾情绪,温和道:“说太多你可能不明白,简单一点说就是朝中局势复杂,当时我留在京中恐对丞相不利,所以就上书自请离京。丞相不愿意,甚至为此杖责我,要我改口,但陛下旨意已下,丞相也无能为力。我本该在年前到龙山的,但身上带伤,路上蹉跎了许久,到龙山时,已开春了。”
温同书想,然后师父就去了学堂,看中了他。
“丞相打师父很凶吗?”
“嗯,比你挨的那点板子重多了,丞相气头上,说宁可打断我的腿也不让我离京,是师兄拼命求情才将我保下来,我两三月都起不了身,最严重的时候昏昏沉沉,连药也灌不下去,你师娘以为我要死了。”司空澹想起这些事,恍如隔世,“后来稍好一些,就启程上路了。”
这丞相打人,也实在太厉害了些,温同书暗自摇头,又问:“那师父心里怨丞相吗?”
“有什么好怨的?自古读书人,没有不以进入朝廷为傲的,我这样自请离京,相当于自断后路,丞相是不忍心我放弃大好前途。再说了,我自小到大,也只有今年未曾受丞相的罚,你如今听着害怕,我当时却不怎么怕的。”
“原来师父也挨这么多打。”
司空澹笑出了声:“这是自然,早同你说过,读书人没有不挨打的,往后你挨打的时候可要自觉些。”看小孩子缩了缩脖子,司空澹又觉他可爱,“丞相问我在龙山好不好,我要告诉他,我收了这世上最好的弟子,将来带你去见他,他必定喜欢你。”
“啊?”温同书不禁错愕,屁股突突地跳,“那、那丞相会不会也打我?”
“丞相若是肯教你,那是你天大的福气。”
“可是不想挨打。”
“在丞相面前不许说不想挨打,该请罚便请罚,知道没有?”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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