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地荒凉

“你当真要回去吗?”

夜已阑珊,碎叶关的废墟好似一座堆起的城,残垣断壁,厚厚的血凝作花纹装点着这座血肉之城,寒风萧瑟中,一个头戴幂篱的黑衣男子看着尸骸遍野发出问询。

阿徽静静地立在沙垄上,凝望着眼前自己亲手筑起的无字碑,默默发出一声叹息,青丝被寒风撩起,露出她消瘦的脸颊和微红的眼眶:“有些事情,我必须时刻警醒自己,不能忘。”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回去看看吧。我自会向阁主禀报,只是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也不枉......落雁阁这十年的栽培。”那男子透过黑纱,端详着阿徽的表情。

“落雁阁的恩情,阿徽不敢忘不能忘也不会忘,请大哥和阁主放心。只是北吟是疑心未消,恐会为难兄弟姐妹们,还望大哥多多照顾一下他们,很快我们便会再次相见。”

顾一喆点点头:“好。”

“这些年在四皇子府当差,辛苦大哥了,待大事得成,我们便可回去了。”

说罢,二人皆跨马而去。

破晓,浅浅的天光自苏宅身后亮起,枯叶黄沙堆积的苏宅杂草丛生、白骨散布。阿徽将满地的树叶踩得咯吱响,一踩便已经粉碎,阿徽抬头看着院子里唯一一棵胡杨——随着地下水位年复一年的下降,它已发不出儿时的芽。

旃兰十一世,苏淹将军力克北境赤戈尔部,北境三十年无恙;

旃兰十二世,保国公苏邯南迎哈穆英部,嫁女苏楠,两部修好;

旃兰十三世,苏岫将军携妻莫诛将军大战碎叶关,南北称臣,朝阙议和;

旃兰十三世,苏岫将军携子苏韵钦再战碎叶关,东缘告捷,后力挽狂澜,力克强敌朝阙,敌损二十万,自损十六万,苏韵钦战死,险胜而归。

旃兰十三世末,分崩离析......

阿徽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脑子里不断浮现曾经,心中的仇恨却堆叠不起来,只剩满腔的遗憾和不甘。她觉得仇恨让人看不到希望,冤冤相报何时了,每一场厮杀都是轮回的一环,而这也换不回已经失去的一切。

漫步回廊,不知不觉来到父亲曾经的书房,书房偏院子的东南角,可漏天光。

房门上了锁,锁上落满灰尘,青色的锈迹斑驳。父亲在家时,忙完朝里的一应事宜便喜欢窝在书房,也时常唤兄长苏韵钦来此地训话,兄长为人憨厚,嘴拙之时常把父亲气得在书房砸杯盏,暴躁如他,也不知摔碎了多少个。

她似乎很少进父亲的书房,许是因为年纪尚小,每回只得在外观望。父亲出来看到偷听的闺女,便一把抱进怀里,拿胡渣去刺她软乎乎的脸蛋,以示惩戒。

阿徽掸落锁上的灰尘,拿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开始撬锁,她想再看看这个不常来的地方,不知怎的,还萌生了为苏氏被构陷寻找蛛丝马迹的念头。

随着一声脆响,锁弹开了,阿徽尝试着推开,生怕这门因年久未休而散架。

可轻推却难以推开,像是被什么拦住了,定睛一看,门闩竟然是横在里头的。阿徽惊讶地愣在门外,她睁大眼睛透过门缝去看里面早已蛛网密结,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一种执念好像顷刻间涌起。

她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踹开门,霎时间,天光乍泄,烟尘缭乱。

她四处翻找,不见尸骨,门闩是关着的,说明在父亲锁门后,有人还在里面,而且未受禁军干扰。这个人是谁她不得而知,是做什么的她也无从知晓。

断了的绳一旦被再次串起,一直身陷枯井的人定不想放弃再次爬上去的机会。

她顾不得满身尘土和蛛网,开始四处翻找,书架、灯笼、蜡烛、珠帘、花瓶、字画、座椅,可无一处有什么新发现,泪水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她摇头,不相信会一点痕迹都没有,她跪在地上无助地痛哭,泪眼中,一抹青色的碎片冲进她的视野。

她连忙走过去,发现是被摔碎的茶盏,破口还有斑驳灰红的印迹,地毯上也有同样的印迹,循着这印迹,她走到了先前书架的最角落。她踱步四周,此时地板发出一声脆响。

她掀开地毯,竟发现了一道暗格,忙不迭地撬开它,探头一瞄,有个专门的阶梯。

地下的霉味呛得她直咳嗽,空间幽暗,她扶着墙一步步走下去,忽然,自洞口开始,墙壁上的烛火一排排亮起,照亮了整个地下岩洞。

印入眼帘的竟是一堆白骨,地上发黑的血迹蒙尘,刺刀、断剑散布在白骨身侧——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厮杀。

只顾着观察地面,抬头才发现这岩洞别有洞天,顶部是拱形,整个洞呈环形,四周岩石嶙峋,墙壁上依次刻画着一些人物图案,从简单的铁匠打铁一直到千军万马杀上阵......

岩洞深处是一排排古玩架,也早已蛛网密结,绕过古玩架,是一处完整的石质桌案座椅,案上竟摆着一幅字画,阿徽凑近抖落灰尘,是一幅山水画,看样子是江南才有的景致,落款公孙月。

阿徽柳眉微蹙:父亲是何时结交的江南好友?

她将字画卷起踹进包裹里,最后一个从这里逃出的人与其他人厮杀恐无暇顾及这幅字画,又或许有意为之?

往里走,看见一条狭长的路,幽深得看不到尽头。

这条幽暗的路究竟通向何方呢?

彼时的外界,阴云舒卷,太阳被遮住了一角,天光从缝隙里照进人间,赤戈尔部是那片阴云之下的黑暗地带。

暮色笼罩之时,四处逃窜的旃兰王已经逃离至此,身后跟着与他一路而来的妃子和暗卫,他们坐在宫殿里正与其他人讨论着如何光明正大地参与赤戈尔今年的夏日篝火宴,一群人围着旃兰王又是吹又是捧,叫这个老头好不快活,葡萄美酒夜光杯,哪里有逃难的意味。

“我能一路平安地到达此地,还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啊。”旃兰王将站在一旁未曾言语的男子引到自己身边。

“郁某同为旃兰族人,理应出手相助,大王言重了。”郁寻策拱手作揖,客气寒暄,与之前在落雁阁不同的是他今日戴上了鬼面具。

赤戈尔是北境的一个蛮夷部落,早年对旃兰俯首称臣,明面上不违抗旃兰,暗地里早和南境哈穆英部勾结,待时机成熟,一举攻下旃兰,一雪前耻,可谁知半路杀出个朝阙来。

为防止朝阙来犯,旃兰王或许是最好的筹码,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旃兰人早就想好了弃卒保车,旃兰王已无人拥护,连他枕边的姜美人都是朝内人的细作。

宴饮中,姜美人不甚酒力,支开仆人,独自走在回廊上。暮色中凉风袭袭,吹散些许醉意,月色决堤,铺在她娇艳的容颜上,微红的脸颊盈润细腻,黑发如瀑,白纱裹身,一代绝色的她也只能年复一年的呆在这个老头身边,好在如今就快熬到头了。

正凝望着皎月,郁寻策来到她的身后:“迢迢缺月回廊下,独寄相思不寐郎。”

鬼面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见声音里的戏谑。

“怎么?郁公子可有什么牵挂之人?”姜美人温婉一笑,反问道。

郁寻策轻笑一声,揭开鬼面,是一张与死去的旃兰王后极像的脸,连姜美人都为之一惊,他缓缓说道:“某确有牵挂之人,但早已故去,脑子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姜美人不同,待那老头子一死,便可与那一人厮守终身。”

“你住口!”姜美人没想到此人会如此放肆,蹙眉警告,可那人却越发口无遮拦:“你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李将军身边吧,但是没想到朝阙来犯,你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

“你究竟想说什么?”姜美人打断他,花容微怒,竟甚是明艳惹眼。

“李舜白右臂被砍断,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郁寻策凑近姜美人的耳畔沉声道。

“什么!”姜美人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扶着栏杆稳住身形,旋即又道:“不对!你是大王找来试探我的对不对?你......”此时的她显然乱了阵脚。

郁寻策做出噤声的手势:“嘘......听我说完。李舜白还写了密信给你报平安,信纸无处焚烧,你就吃进了肚里。”

郁寻策看到姜美人越来越害怕的眼神,不禁失笑:“你的情郎生死未卜,我只是刚好路过想一解你们的燃眉之急罢了。”

说完,他掏出一块香囊,递到姜美人面前。

“我相信你有办法将这个交给你的情郎,这里面的东西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年,只要得到它的人都能在碎叶关的战场上叱诧风云。”

“我凭什么信你?”

“旃兰王妃已故,她的面纱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可知?”

“你是她的......孩子?她不是难产致死吗?据说你也夭折于襁褓?”姜美人睁着一双明眸,打量着郁寻策的眼神仿佛见了鬼一样。

“我是她的孩子,但不是旃兰王的。”

“......”姜美人的表情仿佛吃了一个惊天大瓜。

“我的母亲是被他折磨致死,我比你更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姜美人端详着面前这张脸,娇颜微怔。

“你可要替我好好保守这个秘密,宴会就要结束了,姜美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大王起疑心。”说完,就戴上鬼面,消失在黑夜之中。

光阴流转,阿徽从地下岩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五日清晨了。干粮已经吃完三天了,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身体瘫倒在洞口。洞很长,她就一直走一直走,不为别的,就为看看这个洞究竟通向何方。

洞外是一片密林,不像武鹰山谷那么空阔干燥,这里土质相对黏密,草类茂盛,她听见似有溪水淙淙的声音,便立刻踉跄着站立起来,向溪边跑去。

跑到溪边却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扑通一下脸栽进溪水里,她猛得抬起头,这下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顺便喝了一大口溪水。

俯首却看见溪里隐隐飘来红色的血水,听见溪对岸的树林有骚动,她立即转过头去扒拉刚刚绊倒她的草丛——一把短刀直直插进一个红衣男子的背部,阿徽一摸脉搏,热的,旋即拨开一看,竟是北吟是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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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徽照雪
连载中泊乎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