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刚过拐角,便看见立在对面的披着披风的崔玉棠,她站的位置,应当是看见自己和苏沐有口角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被至交好友看见与她人的争吵,那个温文尔雅的气质轰然倒塌了一样。
她的笑是自带的和煦延展出来的、被撞见口角的羞赧,几乎是下意识地。
崔玉棠却像什么都没看见的无事人一样,对她像往常一样温和一笑,回道:“初照。”
两人的关系不需要绕弯子,江初照开门见山地说:“苏沐方才来过了。”想知道她此行的来意。
“关于你的,”崔玉棠脸上的笑意深了一些,她顿了顿,“婚事。”
江初照不让低落露出一点马脚来,“不是已经取消了吗?”
“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她从黄粱手中拿过披风替她披上,“她害怕你早有对策。”
江初照任由她给自己披披风,系上带子。“所以她来找殿下,不让我和顾家联姻;跟殿下讲我若手握重权,拉拢了顾家,就是拉拢了江南,兵权都握在我手中,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她发现崔玉棠比去年冬天更怕冷了些。益州的冬天比扬州更冷,都没见她多穿了一件中衣。
“都猜到了,还问我。”她的手顺着打好结的带子滑下来,带着点眷念;侧身拿过身后侍女手中的暖手炉。“你不是想问苏沐说了什么,是想知道承愿怎么说的吧?”
江初照默认。
“阿信尊重你的选择。”崔玉棠说。“你怎么想的呢?”
江初照垂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暖炉,“若不是她来扬州坏事,我回建康的第一件事,应当是去顾家纳采。”也不会回来这么早,至少要等明年春天。
“你真的想好了吗?”用婚姻去换江左世家士族的人心。“你不必牺牲自己。”崔玉棠的语气多了一丝愧疚,若不细究便听不出。
江初照脑海里回想起顾煕的明眸皓齿,她的那双眼那样明亮,那样澄澈;“不算牺牲。我与她,应当算有情谊的。”
“你要找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我与承愿才会放心。”她道。
“名满江南的才女,与我成婚才算委屈吧。”江初照道,两人都各取所需罢了,那几分情谊,究竟真不真呢?“安青的来信说陛下日沉西山,我们等不了了。”
“你和承愿有什么等不了的呢?”
江初照反问:“那你呢?”
崔玉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未选圣旨选金杯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江初照:“若五年前我没有把印章交给牢狱中的苏沐,或许会不会不一样?”
崔玉棠看向廊外的绿苔,“若是因此事自责;你是不是还要怪责自己,若不是因为陛下猜忌,四年前青州也不至于穷途末路?我是不是也该自责,若不是承愿与你置气,你也不会留疾?”
江初照:“你我挚友之间,无需言这些。”
崔玉棠:“顾煕或许不会出仕了,你们的婚约算是被苏沐彻底搅黄了。不要牺牲自己,初照,大业是你的,也是我的,安青,元则,更是承愿的,我们一直都与你并肩作战,不要一个人去单独面对。”
“如果这份大业的责任,阿信自己都不愿意去扛,那你有什么辅佐她的必要呢?”
……
凌厉步伐带起的寒意比江初照先一步到堂中,烧红的炭上的火苗微动,江初照的白靴便踏进了门槛。
“臣江初照见过殿下。”江初照顿首。
身后的黄粱也随之稽首。
一月多未见,江初照行了个大礼。
司马信侧身坐在主位榻上,方才廊下见过江初照和苏沐争执的崔玉棠端正坐在左侧的榻上。
她伸手去感受堂正中央炉中炭火传来的暖意,目光并未从手中的竹简上挪开,像是漠不关心这边,语气稀松平常:“初照回来了。”像是问句。
江初照并未起身,拱手道:“臣此去一月有余,扬州的水利工事大抵能正常进行下去了。”
她这才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帘,侧目看过来;目光只在身后停留了一瞬,随后便将眸子移回去,落在竹简上。“约莫不是大抵,是能放手了吧。”黄粱都带回来了。
江初照:“臣不敢托大。”
她面带疲色,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便不是为了水利工事回建康的。
司马信将竹简放在身前的案上,正回身子,面向两人,“你我何时生疏到如此地步了。别跪着回话。”
“多谢殿下。”江初照拱手,起身坐到右侧的竹榻。
司马信看着她落座。
扬州何时都没有扑面而来的黄沙尘土,冬日里迎面而来的细腻的风带着寒意扎进骨子里,因此扑在她井天色袍子上的不是疾驰带起的尘埃,匆匆是忧心忡忡。
但她扶了宽大的下摆和广袖落座,托着那几分忡忡,如细腻的春风拂面那样优雅。
江初照无论什么时候,这几分气质都端得正正好。
她已经落座,司马信的目光却还没有自她身后收回。因为司马信蓦地发现,自己很像她憎恶的父皇,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她方才侧身看竹简似问非问的话语,漫不经心地态度,都是少年时耳濡目染学来的。
但她以前从来没摆出上位者的架子。却偏偏在最憎恨那个陛下时,最像他。
司马信:“你的婚事……”
江初照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崔玉棠,伸手去端早就为她泡好的那杯茶,“或许是无缘分吧。”
“你想做的事情,哪还管什么缘不缘分的,”司马信笑道,她也伸手去掀案上白瓷盏的茶盖。那句话说得像叹息。
婚事未成,其实你也有庆幸吧。
司马业盘腿坐在榻上,殿内炉火正旺。韦娴儿卸了披风进殿,热浪袭来,让她胸口有些闷。
“臣韦娴儿拜见陛下。”她下跪顿首。
“今年洛阳的雪比去年大。”他看了一眼韦娴儿进贤冠上的还未化去的雪。
“瑞雪兆丰年,这是吉兆。”韦娴儿回。
“给韦尚书赐座吧。”他放下手中的黑子,示意对面的司马泰落子。
“一场白浇灭一桩红事。这雪对你我、百姓是吉兆,对别人可未必。”司马业道。案上已经点了一盏灯了,但视线总是模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案上的棋局。
他说话已经明显感觉到中气不足了,吐字变得浑浊;从前黑白交错的头发,也像撒了一把黑芝麻进乱麻中。
他还记得司马信出大殿后对崔玉棠说的那句话,“原来一个人可以老得这样快。”
“你应该已经得知消息了吧?”
韦娴儿:“臣以为,这场雪也是吉兆。能让人迷途知返。”
“她若能迷途知返,何至于辗转去了江南。”司马业又落了一子。催促司马泰赶紧落子。
韦娴儿:“陛下召臣进宫,应该不止是为了这桩婚事吧。”
司马业“嗯”了一声,“苏沐这件事办得不错。”
韦娴儿拱手:“陛下,臣以为,给苏沐荆州和征讨江左的军事之权,是否太大了?”
司马业看着棋局,落下一子。对司马泰说:“像这样,孤军深入容易全军覆没,或者尾大不掉。”
韦娴儿听懂了他在和自己对话,回道:“毕竟广陵王和江初照于她有救命之恩。”
“这一子应该落这里,”他拿着司马泰的手落子,“放个自己的眼睛。”
韦娴儿:“臣以为襄州刺史或可换个人,亦或是派一人到苏沐帐下做军咨祭酒。”
“你紧张什么?”司马业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让你老师来下你的残局吧。”
“儿臣告退。”司马泰起身告退,与韦娴儿见了礼。
韦娴儿上殿,跪坐到司马泰方才的垫子上。
司马业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中,“他这盘残局能续否?韦卿要重来吗?”
韦娴儿捻了白子在手中,“臣能续。”
司马业笑了笑,“朕仍记得,大明堂前,舌辩群儒,求贤殿前,敢试天下才。”多么意气风发。他拇指食指捏了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可这残局与这些都不相同,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伏尸百万。朕这次不能在你身后兜底了。”
韦娴儿目光坚定,“臣敢舌辩群儒,敢试天下才,亦敢、也有能力续此残局。”
司马业:“自信才好,可莫要自负。”
韦娴儿:“此残局并非臣一人在下。”
司马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才该是承制落子。韦卿先行。”
退出大殿的司马泰这才微微叹了口气。他紧绷的神经送下来,才发现殿内带出来的暖气早就被寒风吹散。
宫人为他披上披风,银装素裹下,皑皑白雪中,又一人穿着官服自粉墙朱户的桥那边踏过来。
“见过殿下。”许明手中拿着竹简,朝他拱手行礼道。
司马泰亦拱手,“见过老师。”
“殿下这是刚从陛下殿内出来?”
“韦尚书正在与陛下下棋。”司马泰回。
许明:“殿下为何忧心忡忡?”他现在常常被带在司马业身边,一如幼时的司马信。眼见陛下日沉西山,有能力继位的皇子都被外放州郡,为何还愁眉不展?
司马泰强装无事,“从前老师说‘伴君如伴虎’,学生今日才懂得。”他侧脸看飞檐下晶莹的冰柱,“如履薄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