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赶往锦城的路上。
项春卿在外驾车，可轿子里实在太安静了，他有些担心，便开口道。
“郑姑娘，出来帮我指指路吧。”
“这就一条大路，有什么好指的。”
郑青然说是这么说，却还是挂起车帘，坐到了项春卿身后近处。
可能有些失礼，但项春卿思来想去还是问出了口：“你不开心吗？”
因着不能回头，这好心好意的谦谦君子不知背后的人正直直盯着他瞧，像要用目光穿透他的身体，可神情却冷得像冰，转瞬即逝。
郑青然一副往常的笑语说道：“卿卿，你被吓到了吗？我这般大逆不道……”
项春卿反问得很快：“哪里大逆不道？”
迎面的风吹乱身前人耳际的发，有几缕发丝几乎要打到自己脸上。
郑青然看他神色如常，语气平稳，好像真是好奇，完全没有嘲讽的意思，便也一件件给他数来听。
“不听从父亲安排的婚事，在外不尊重尊长，身为女子去书院读书，不友爱同学……”
“嘿，这么一数还数不过来了。”
郑青然笑笑，打算把这话题当笑话过去，却没想到，项春卿反倒一件件给她辩驳起来。
“父慈子孝，你说你和母亲相依为命数十年，可见你父亲没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却想你听话顺从，那你心中不愿也是自然，算不得不孝不顺。至于读书，虽然京城大部分贵女都在家塾读书，但也有专门的女学，虽只是教一些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女红女工之类，但都是学点东西，又有什么高下之分，你想学四书五经，知晓治世策论，也算修身养性，哪里就大逆不道。至于那个吴同学，他对你说话夹枪带棒，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这么说我没有错？”郑青然撑着车架，脑袋钻出来看着他问到。
项春卿微不可见地弯了嘴角，回话掷地有声：“对。”
“卿卿，没想到你看着循规蹈矩，做事又讲究礼仪又讲究道德，想法却这么与众不同！”
“是有些人过于迂腐，但只要站得足够高，就会发现束缚是自己给自己的。”
“卿卿，要是当初遇到的同学是你这样的就好了。”
郑青然心里欢喜，不由讲起了自己读书的往事。
十二三岁的年纪，父亲失去联系十来年，好在有做猎户的舅舅家帮衬，母亲也每日做一些绣品卖钱赚取家用，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因为她会跟着舅舅上山采草药卖给医馆，所以认识了佟大夫，佟大夫的丈夫便是小青山书院院长，偶尔佟大夫会要她帮忙送点东西去书院，让她赚点跑腿钱。郑青然那时候看人读书羡慕极了，回家同母亲说起了见闻，母亲见她喜欢，便打算送她去书院读书。
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亲变卖了当初成亲时带来的几件首饰，又找弟弟借了钱，才勉强凑够进书院的钱，后来母亲又离开家，进到锦城的绣庄，当一名绣娘供她继续读了两年书。
项春卿驾驭马车非常稳当，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路，郑青然只看到不停往后退的树影，身旁人沉静的气息让她也不由得安静下来。
“后来怎么不读了呢？”一道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
“因为我发现读书也不是那么好玩的事。刚到书院的时候，看不惯我的人没几个，后来我学得好，木秀于林，排挤我成了某种我没法理解的风气。今天那个吴同学，他本来瞧我无人理睬，还时不时同我辩论文章，后来他的朋友都站到了我对面，他也开始说我来错了地方，早早离开书院才是正道。我不明白怎么人读的书多了，反倒开始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就感觉这个书没有必要读了。当时我母亲在绣庄也过得不舒心，想了想我们俩个还是回村了。”
“那你还想读书吗？我家有个很大的藏书室，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
“等以后……”
项春卿邀请的话还没说完，郑青然便像是已然知晓他的心思，迎着风，冲着茫茫前路大声喊：
“看缘分！”
郑青然一个人对着风高兴大叫好几声，等平静下来，看着身边人阳光下像是在发光的面容，有些羞涩地开口：“卿卿，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回答她的仍旧是沉静平和的声音：“好。”
“说点高兴的事吧，卿卿。”
“还有半个时辰到锦城，我们拿着画像到城西去找人，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母亲。”
“你的朋友也在锦城第一客栈等你，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回家，我也要和我娘一起回家。到时候我就和我娘讲明白，吴家的婚事我不认，这个爹我也无所谓了，省得她再为难。我还要告诉我娘，今天那个吴家的大少爷因为婚事过来为难我，我不能因为我爹收了钱就受委屈，把钱还回去，以后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项春卿听到这，才确认了那个吴同学就是郑父定下的那个吴家，怪不得他要和郑青然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郑青然也一定要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夫，看他的意思也是不愿俩家结姻亲，实非良缘。他想来想去，觉得郑父这般卖女求荣实在不是正常人行径，哪怕郑青然不认父亲，但邻里风言风语终究伤人，以防后患，他得想办法帮朋友解决这个问题。
不待项春卿想出个结果，旁边郑青然已经就自己往后的幸福生活展开了无限畅想。
“等我收拾收拾家里的钱财细软，我就带我娘一起去京城游玩，到时候挑个……”话没说完，郑青然眼珠子打转两圈，想到老爹定下的那个病秧子，开口便道：“就挑个能打得过我的男人跟我成亲！”
项春卿正好奇，就问：“只要打得过你，你就看得上了？”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他不仅要身体强健，武艺比我高强，他还得高中科举、榜上有名才行，我只喜欢有本事的人，特别是博学多才这个品质，我很中意，最好能挑个状元郎。”
郑青然越说越高兴，拍上项春卿的肩膀问：“卿卿，你快跟我说说，京城里的状元郎都咋样呀？”
项春卿想起翰林院里的那几位状元郎，不由面露难色，几位才子皆是人中龙凤，却各有千秋，他不愿背后说人闲话也不想敷衍郑青然，便没有正面回答。
“你才读了多少书，想要找一个大才子，你不怕被人骗呀？”
“谁敢骗我，看我不揍他！”
“京城那么大，你怕是不好撒野。”
“别丧气呀，京城锦衣玉食的富贵繁华，本姑娘总得闯一闯、试一试，要是成了，我就带我娘一起过好日子，这可是我最大的心愿。”
“锦城在西南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繁华，你在这里也能实现锦衣玉食，我可以帮你。”
“不行！说好了要带我去京城。”
“那里……”
“别说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卿卿你这么关心我，难不成你现在喜欢上我了？懂不懂什么是君子坐怀不乱呀？卿卿你真让我失望！”
郑青然不想听他说那些话，故意拿话激他，项春卿果然不再试图反抗。
“郑姑娘，算我错了，好吗？”
项春卿这话说得温言软语，又带几分求好的心思，这要让京城里的好友贵人们见了，怕是要气得砸东西。
郑青然也很惊讶，她本以为卿卿矜贵傲气，会被污蔑气得不理人，毕竟高岭之花可以沉默，怎么可以低头？对方这一道歉，反倒叫她这个没心没肺的脸上发热。
可她怎么能落了下风？只好磕磕巴巴地开口：“我原谅你。”
之后两人一路无语。
进了城门，郑青然便急急跳下车告别。
“卿卿你去客栈找你的朋友去吧，我自己去城西就行。”
说罢不待人回应，就转身走入人群。
项春卿看着，一只灰色的鸟扑闪两下翅膀，便消失在人潮中，他也很快离开城门口，前往他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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