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项目从2018年开始立项，首期工程2019年验收通过并投入使用，其中商业部分的建筑60%已对外销售……”
早上10点的会议室，李苗口干舌燥地介绍着项目的情况。
期间审计人员提出了许多问题，李苗也如实进行了汇报，这个会议参加的人众多，算是审计前的摸底会议。
李苗作为项目全程的参与者，又是公司的行政负责人，担起了介绍和解说的任务，财务及工程人员则配合补充。
审计的提问都很正常，但是郑拓偶尔看似随意提出的疑问句句点在项目的核心问题上，李苗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在打着冷气的会议室里，王总不时擦汗，他们中许多人都是项目中期甚至后期才到公司的，对前期的建设及项目的运营情况基本上都是一知半解，而那么多年过去了，人事都已换了几批，许多遗留问题也早已成为一笔烂账。
会议结束后，郑拓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冲李苗友好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解答和应对非常满意。王总一边擦着汗一边跟着走了出去。
李苗和余霞留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余霞一边收拾用过的水杯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
“经理，你今天真是太牛了，好几次我见王总都已经被问得答不上来了。”
“那个郑总就是金城公司的代表吗？没想到长得斯斯文文的，那么不好惹啊。”
李苗笑了笑，道：“王总是前年才进的公司，对项目的之前的情况不太清楚也很正常。”
领导的坏话是不能说的，即便那个人是你的下属，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哪句话就会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职场里的弯弯绕绕很多，似乎每个人都留了个心眼，带着一副专业又冷漠的面具进行着这场朝九晚五的谋生。
两人收拾好出了会议室，正好碰到从王总的办公室出来的郑拓一行。
“李经理，今天的解说很精彩，也很详尽，非常感谢。”
郑拓对李苗今天的表现很非常满意，仅凭着一张总平图和几份数据分析表就能将整个项目的建设运营过程讲解清楚，尤其是她应对各种问题的不慌不乱胸有成竹，可见，这个女人对瑞林公司和这个项目是非常了解而且是深刻参与其中的。
总公内部司其实已经做好了收购瑞林的准备，这次审计，他是带着任务来了，需要为今后的收购谈判提供更多的筹码。
“郑总，您客气了。”
他特意说的这句话，让李苗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的应对也不由谨慎起来。
“接下来的工作还有赖李经理多多配合。”
“这是我应该做的，工作上的事，您尽管吩咐。”
郑拓不由深深看了李苗一眼，这个女人，似乎很敏锐，她的这句话隐隐有种明哲保身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审计人员走了过去。
接下来一个多月，李苗觉得自己简直分身乏术，除了工作上的事，生活上，也拥簇而来各种繁琐的事务。
晓晓到了入学的年龄，上小学前的各项准备工作，报名、交资料、购买学习用品等等，还有钟陵搬出去前的交涉，哪些东西他要带走，哪些又要留下来。
终于，在晓晓入学后的一周，钟陵收拾了东西，趁着孩子不在家的一个早上，搬走了。
李苗今天特意请了假，她目视钟陵走入电梯，转身关上大门，看着有些不一样的屋子，拿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
“喂，苗苗。”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话筒的另一边响起，背景音是噼里啪啦的清脆碰撞声，那是李苗熟悉的洗麻将的声音。
“妈。”
“苗苗啊，怎么啦？晓晓上学还习惯吗？我今天煮了鸡汤，你今晚要不要带晓晓回来吃饭啊？”
“好啊，”电话这头的李苗嘴角含笑。
“妈，你能不能过来我这边住一段时间，帮我带下孩子。我，离婚了。”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一阵，只听到几声催促的吆喝，然后嘈杂的声音渐远。
“办好手续了？”
李苗的母亲似乎对女儿离婚这件事毫不意外。
“嗯，钟陵已经搬出去了，我平时上班忙，晓晓现在上小学了，不能按时去接她，你和我爸能过来这边住一段时间吗？”
“有什么能不能的，我明天和你爸收拾好屋子就搬过去。”
“嗯，好。”
两人又沉默下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叹了口气，说道：
“苗苗，离婚了就好，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你别担心，我和你爸这几年存了些积蓄，到时候给你和晓晓买个小房子，现在房价不贵，找个时间你去看下房。”
“嗯，好。”李苗觉得眼睛有些刺。
“那你今晚记得带晓晓回家吃饭啊。”
“嗯，好。”
挂断了电话，看着那逐渐黑下去的屏幕，李苗任凭脸上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在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房子里，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那些被她用尽全力压在脑海里的记忆翻涌着，冲刷着她，眼泪像决了堤般，再也止不住。
‘李苗，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实在还不上了才骗你爸妈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拿走生孩子的钱，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李苗，我要到外地避一避了，孩子还小，我以后肯定会回来的。’
‘钟陵还不上钱，他跑了，你是他老婆，你就要还！’
‘苗苗，爸妈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还有个你结婚的时候外婆给的金戒指，妈也帮你卖了吧，能凑多少算多少。’
‘你们搞成这样，还好意思回来让我给你伺候坐月子？房子已经卖了，你们那份我也没少给，我年纪大了不会带孩子，你还是回你家去吧。我还有个小儿子，以后也不指望你们给我养老。’
‘表姐，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帮不了你多少，这五千块你拿先去吧，其他的话不说了，你带着孩子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钟陵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乞求原谅的面孔；母亲知道她被骗后愁眉苦脸的叹息，带着她一个个亲戚朋友求着人借钱时的低声下气；父亲佝偻着转身的背影，交给她家里所有积蓄时眼里的无奈和疼惜；婆婆一副急于撇清关系的冷漠嘴脸……
李苗永远都记得，她剖腹产后躺在病床上那天，看着手机中那条银行卡余额的短信，耳边是女儿细碎的哭泣声，那一刻，她的心，其实就已经死了。
当那些债主堵到她父母家门口，各种谩骂各种逼迫，那天下着小雨，她刚刚坐完月子，而钟陵似乎早已收到风声，躲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
那天，她腹部上的伤口因为月子里没恢复好，一直隐隐作痛，她抱紧怀中的女儿，关上了父母家的大门，独自站在风雨中，那一刻她的心情如死寂般的平静，女儿睡得很不安稳，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我没有钱，他借你们的钱都拿去赌博了，没有用于我们家庭和夫妻的共同生活开销，现在钟陵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和小孩的命在这里，你们如果敢要，就拿去，如果不敢，这里是我父母家，以后请你们不要再过来。”
“钟陵欠你们的钱，你可以去起诉他，法院要是判我要承担赔偿，那判多少我赔多少。”
一大群壮汉看着面前脸如死灰的狼狈女人，全都安静下来。最终，他们不甘不愿地放下几句狠话，转身走了。
从那天开始，李苗没有再为钟陵流过一滴眼泪，即使半年后他回来了，他哭着求李苗原谅，李苗也仅仅是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钟陵以为一切好像又能回到从前，可却只有李苗自己知道，她对这个男人的那份爱，早已消失了。
李苗也曾经想过，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庭，将就一下，可随着时间流逝，钟陵却没有任何改变，一个对家庭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对她来说，也失去了唯一的价值，李苗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李苗存了这许多年的泪水，不是为了那个让她曾经陷入地狱的男人，也不是为了那些痛苦失眠的日日夜夜，而是为了那个曾经岁月静好，年轻、单纯，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勇敢舍身的女孩，为了那个曾经付出真心却被狠狠伤透的女人，那个被生活的利剑刺地满身伤痕的女人，那个苦难煎熬着已跨过最好的岁月，不再年轻的女人。
李苗双臂环抱住自己，蹲在无人的墙角，放肆痛哭着，任凭泪水冲刷过自己的脸，也洗涤过千疮百孔的心。
“嘟嘟嘟~”
电话声突兀地响起，是李苗的妈妈。
李苗深吸了几口气，擦干眼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
“妈，怎么了？”
“苗苗，你，”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了一下，才又说：
“妈打这个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你，什么别担心，你还有我和你爸，还有晓晓，我们都会帮你的，你只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李苗心里一酸，止下去的眼泪差点没忍住。
“嗯，妈，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李苗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苦的，那个单纯的女孩只是经历过了一些刻苦铭心的痛苦，长大了，成熟了，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女人。人这一辈子，身边总会有许多人来了又去，没有缘分的人再纠缠终究会分开，而那些真正在乎你人，又总会回到你的身边。
从前，李苗看到过一句话：结束一条至暗之路的唯一方法，就是走完它。
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是靠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一天天挺了过来。
现在，李苗觉得，也许，这条路，她已经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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