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
侧柏叶清苦气味潜入梦里。
庄妙殊睁开眼睛,望见帐顶黑乎乎一团。乍醒之下,分不清东南西北,妙殊扑腾了一会儿,才将左手边床帘捞开。
寒气哗地蹿进,接着才是一截慢吞吞的烛火之光。
“姐姐——”
她在三叠棉被下支着手肘移动,艰难探出个乱蓬蓬的脑袋,口齿不清地说:
“干嘛这么早?”
离妙殊五步远的梳妆台边,庄妙瑜刚刚用侧柏叶水抿完头发。
同往常一样,满头青丝拢起,挽成双螺髻。双角相并,烧蓝鎏金发梳一箍。妙瑜正往脑后系丝绦,朱砂色绸带绕指盘盘,十指骨节冻得发红,两处颜色,一并被昏暗烛光隐去,教妙殊看不分明。
“姐。姐姐?”
妙殊又在卷来卷去的被窝里挣了半天,终于又伸出两只胳臂并半个身子。
她抓住两片床帘,兜在下巴上,一颗头探出去,眼巴巴唤人。
妙瑜终于转过脸来,双眼惺忪,话音慢慢的:“我要进宫点卯呀。”
“你忘掉了?今天是我下聘的日子!”庄妙殊揪着蓝底细花的布幔玩儿,意兴勃勃地,“所以你告假,父亲也告假。你们今天都不出门。”
庄妙瑜一怔,又慢又轻地说:“是啊……”
等到说完这句话,她便又沉默下去,维持着半回身的姿势不动了。
庄妙殊看着姐姐。
她知道姐姐起得太早,半梦半醒时总是恍惚。
作为新晋女官,庄妙瑜刻苦地工作。每日天不亮便离开家门,赶在宵禁前才将将回转。从前她整日整日坐在矮桌前念《庄子》、《道德经》、绣团花帕子的时候,妙殊捏着她的手是温热的,如今庄妙瑜担任女官一月有余,每每回房总是十指冰凉。
“所以,我今日不出门,在家陪着小殊,对么?”
“正是!”庄妙殊欢呼。
庄妙瑜终于慢慢醒了,展了展眉,显出一点高兴的神色来。
不过下一刻,她却还是习惯般把妆台上那只镯子套在了腕间。
那是她每日入宫当差都要佩戴的手镯。一只赤金缠枝八宝镯。
这只手镯并不是家里的东西。
从六品文官,光禄寺署正,庄礼,显然不可能为他的两个女儿置办这样华丽的首饰。
它来自于太后陛下的赏赐。
对于一个日常整理卷宗、侍奉笔墨的内宫小官而言,这镯子未免太过沉重。套在女孩儿细瘦的手腕上,显得空落落。
不过,戴上手镯后,庄妙瑜似乎立刻变回了平日里那个聪明女官。
她纠正妙殊:
“不是你下聘。是陆……陆指挥使,求娶你,便向我们家中致送财礼,以为定亲。”
“差不多,差不多。”
庄妙殊耍赖般嘻嘻一笑,溜下床榻。
“做什么?”庄妙瑜问,“天都未亮,又这样冷,快回去再睡会儿。”
“醒了睡不着嘛……啊呀,嘶,好冷好冷。”庄妙殊被房中滞留的寒气冻得一个趔趄,缩头缩脑道,“我要去吴三嫂饼铺买糖油烧饼,再去小梅园赏雪嘛。趁着四个宝不在,好好玩一玩!”
妙殊口中的“四个宝”,其实是家中主母梅夫人的四位陪嫁侍女。
分别起名叫做樱宝、梨宝、橘宝、柿宝。
梅夫人出身江南,四位宝侍女也同她一般,有着江南女子的袅娜风姿,以及与名字一样可爱的、泛着桃子色的雪白肌肤。
四个宝自然生得面貌不同,然而打眼望去,却又大同小异,俨然一个个缩小版的梅夫人。
不过比起她们的正头小姐,到底是美丽也逊一筹,刻薄也逊一筹。
二等刻薄的四位宝侍女,被一等刻薄的梅夫人支使,成日在这座小小的宅邸中逡巡。
大哥不在,二姐妙瑜进宫当差。
是以,四个人,八只眼睛,通通钉在了妙殊身上。在四位宝侍女眼中,庄府三小姐行止坐卧,无一不莽撞粗鲁,需要纠正,妙殊被她们盯着,动辄得咎,苦不堪言。
“姐姐。陪我去,好不好?”庄妙殊眨巴着眼睛,因为冷而在地面上跳来跳去,“难得你在家。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庄妙瑜蹙了蹙眉,还是只得随她,敦促道:“那你快快多穿些厚衣裳!此时小苹和秋水想必还睡着,元嬷嬷醒得早,等我将当差的行头卸了,陪你一道去,再叫上她老人家。”
“好、好哦!”
庄妙殊一面欢欣鼓舞,一面上牙打下牙哆嗦个不停。她七手八脚地套衣裳,三层中衣是入睡时便穿着妥当的,只消稍稍一整衣襟,让它们不要盘根错节扭在一起,再套上小袄、中袄、大袄,一切便大功告成。
“冷冷冷冷冷冷冷!冷死我了!”
庄妙殊穿戴齐整,哧溜一下踩进鞋里,两手交叠着缩进袖中。
她袖着手转圈,在房中蹦跳不已,企图制造出足够的颠簸,使身上因数量众多而彼此纠缠的衣裳各归其位。
妙瑜瞅着妹妹,心说真像是鬼怪话本里的小僵尸。
不过看杂书这种事她可不会讲出口。那样未免太没姐姐派头。
庄妙瑜想着,走神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出言提醒:
“你小心——”
然而话音未落。
咣当一声。
庄妙殊踢翻了炭盆。
很不巧,她今天穿了件鲜亮湖水蓝缎面的六幅裙。
更不巧,炭火几日前烧过。
残留的黑灰散发最后余热,尽数泼洒到裙裾之上。
庄妙瑜:“……”
黄铜炭盆倾覆在地,巨响后发出震颤余音。妙殊站在余音中央,垂着脑袋,心虚地摸摸鼻尖:“总比三日前的景况要好……”
妙殊说的,是她三日前在房中点炭盆的事。
*
三日前,有只从异域而来的白色水鸟降临于长安城,栖停在玉带河边。梅夫人一反常态,未将自己关在房中,将佛经从白天诵到黑夜,而是同长安城的其他官僚女眷一道,搭乘马车,前往河边观鸟。
甚至大发慈悲地带上了妙殊这个便宜女儿。
庄妙瑜其实不太清楚玉带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埋首于内宫案牍之中——太后当权,内宫俨然已是无名而有实的机要书房。——然后有上级女官过来,吩咐她前去研制朱墨。
猎鬼司副指挥使陆屺,奏请太后陛下赐婚。
太后无有不允,朱笔亲批。
此婚便成定论。
出宫回家路上,妙瑜听见女官们议论:
“那位竟要娶亲了。天爷呀!哪家的姑娘倒了这个血霉?”
“光禄寺一个署正家的三小姐。”
“说是三日后便下聘。可真是迫不及待!”
“谁说不是。不过,这样的人,好不容易娶妻,肯定要牢牢抓在手中的。”
“——哪个署正?光禄寺的大人们,我倒真不认得。”
“嗳,就是妙瑜的妹妹呀!”
“快别说了。就算妙瑜总走得晚,这会子想也过来了。这样的事放在谁头上都不好过,咱们不能再让她更伤心。”
“啊呀!正是此理。还是你思虑周到。那便不说这个。欸,毓静,小乔,你们去看过玉带河的白鸟么?听说那只鸟儿通体雪白,只有一双眼睛是红的,红得就像是血……”
妙瑜听见北风中缥缈的语声,慢慢收了步子,紧了紧衣襟,踅下另一折僻远小路去。
月光将人影子拉长,拖在化过雪的青石板路上,晕出水渍似的毛边。
出了宫门,乘上马车,午后那御笔写就的朱砂字迹仍在面前晃动不止,点点笔痕从那个“允”字里脱身出来,在半空中翩翩而飞,凝成鲜红的一点。
妙瑜虚着眼,瞧不分明。
她方才在烛光下与杂事文书相看过数个时辰,只觉双眼酸胀发疼。而迷迷茫茫间似乎马车颠簸了一下,妙瑜毫无准备,只见眼前雾气哗地散去,砰然一声,那点红蹦跳而出,俯冲而下,顷刻之间,已近在眉睫之内。
那真是一瞬间的变化,快得人心下悚然,一口气堵在喉间,吞不下,吐不尽。
纸上字迹幻化作什么,她看清了。
那是白鸟的眼睛。
红得就像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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