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叫醒卢蕤的竟然是琴声。
《广陵散》。
不知是谁有此等雅兴,在院子里弹琴。泠泠七弦上,松风吹过,卷起枯叶,形成一股有形状的风,在地上兀自打旋。
卢蕤伸了个懒腰,自被子里伸出手,一不小心碰到床头的柜子,发出响声,院子里的琴音随即停了,换成了调弦的声音。
幽州还没开春,炉里的炭早就烧得全白。卢蕤迷迷茫茫在凌晨醒来进行一番推敲后又沉入了意识的深海,完全忘记了第二天还要点卯。
他确实够累的了,昨儿被许元晖强行灌了几碗安神的汤药,并留了几张药方子,陆修羽表示卢蕤作为燕王府的人才,身为长史必定尽心尽力,于是命人抓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药包专门命医师每日熬煎,似乎已经把卢蕤的身体健康视为要务。
所以醒来多少有些恋恋不舍,依靠浑身的毅力与勇气,他探手捻起那件贴身的麻衣,一股脑儿抽进被窝穿上,仿佛拥有了直面严寒的勇气。
随即穿上棉袍和大氅,在前襟系上好看的绳结。
燕王府为他安排的屋舍在一个比较偏远的小院子。其实也不是看不起他,而是论远近亲疏,作为幕僚文官,本就没资格靠近燕王起居的正院,后院更不必说,那是燕王妃和郡主居住的小院。
这个院子位于王府一角,有几丛篁竹。托陆修羽的福,卢蕤能睡在堂屋而不是耳房,耳房那边冻得跟地窖似的。由于搬得匆忙,院子里的杂草和青苔蛛网还没有收拾,那颗被砍了一半的梨树,侧面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斧痕。
卢蕤卷起竹帘,房檐落下被风吹散的灰,汇入腔内引起剧烈咳嗽。陆修羽端坐在堂,缓缓回眸,“卢更生,住得可还习惯?”
比起原先的住处,这个院子纵深更大,在原先墙体的基础上又扩建出差不多两丈见方,促使大门向外延伸,多出一片菜地。现在已经不知道被谁种了萝卜和冬瓜,随便挖一个就能熬汤,丝瓜藤空荡荡的,在寒风里摇摇晃晃,来年肯定能结个大丝瓜。
“挺好的。”日光透过屋檐下的风铃,在卢蕤脸上投出一片光影,“陆长史有心了。”
“厉白杨,我看到他了。他昨儿匆匆忙忙来,今早又匆匆忙忙走,从大漠到这儿,应该不只是为了帮你搬家吧。”陆修羽拨弄丝弦固定的琴轸,“此人出身晋阳巨富之家,而后江山易主,因各种缘故一无所有,南下相州谋出路,正好遇见了招兵的神武军莫度飞,与同在行伍的许枫桥一见如故,生死追随。”
“长史都知道,何必问我。”卢蕤苦笑。
“而你昨晚跟我透露消息,说你想去漠北?卢更生,这让我很意外。”
卢蕤拢了拢黑色氅衣,“意外?为什么,很意外吗?”
“你想升官发财,每个读书人都是这种想法,不然读什么书?”陆修羽应该不知道他笑起来阴恻恻的,本就薄的唇更加紧薄,“总不能是著书立说,鸥鹭忘机?去漠北对你的仕途一点儿帮助都没有,燕王府不具备出使之权,你去漠北只能乔装打扮,万一有什么不测,没人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话音刚落,一只麻雀落到了梨树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树下是弃置已久的罗网,很可能之前有小孩在这里捉鸟玩。
“是啊,对我没好处。可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也不明白自己,就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去,仅此而已。”
掉落的墙皮昭示这这座院子的陈旧,很有可能燕王府在扩建的时候将本就不属于燕王府辖区的小院子扩了进来,又通过延伸和增设小池潭来和整座府邸保持风格上的一致。枯荷败坏,槐树无叶,枝干倔强地迎着北风。
新燕在槐树里筑巢,时不时来地上衔树枝,忙碌轻捷的身影掠过,让人眷恋起这方天地的安谧恬静。
“我不太懂。”陆修羽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我也会帮你,因为我不具备你的情感,却羡慕这种情感。”
“羡慕?”卢蕤皱了皱眉,羡慕他喜欢一个决计不可能对自己有好感的人么?“我是在弥补自己的错误,而不是什么情感作祟。”
是的,就是错误。卢蕤把自己去漠北的理由归咎于“错误”,是他连累了许枫桥,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对他好的人本就不多,总不能恩将仇报?
“啊……这个‘错误’倒是很值得商榷。我有个朋友,他有很多次抉择,我想过哪怕一次,他把我放在相对靠前的位置,我都能放下成见,和他冰释前嫌。可是卢更生,一次也没有,真的,一次也没有。”
陆修羽是在记恨段闻野?那个包糖的油纸,也不知道陆修羽收到了没有。
没收到也好,不然心里更难受。
见卢蕤良久不回话,陆修羽无奈道:“抱歉,我多言了。可能因为自己从未经历过,所以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正如同我理解不了高僧对于求法的虔诚,因为我不是教众。”
“长史说哪里话。”卢蕤挠了挠头,“你刚刚说,我不能以出使的名义,只能乔装打扮?”
“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极限。”陆修羽将琴放入一旁的琴包内,并扎紧了绳结,绯红袍衫在光秃秃的梨树旁格外惹眼,“以商队的名义贩卖胭脂,代号和身份文牒我正在准备。”
忽然,卢蕤福至心灵,问了那个困扰他一宿的问题——
“陆长史,我能从山上平安下来,背后应该有你的助力吧?”
陆修羽离去的背影一顿,“哦?”
“上山时的冷箭,表面了有人要杀我。不一定是程玉楼,有可能是燕王,因为我要做的事从一开始就威胁到了燕王,但幽州府衙和我都不知情,所以之后你要来剿灭痕迹。”
“没想到还是让你起了疑心。确实如此,殿下一开始是想杀了你,我那时也主张留下霍家寨,谁没事触那霉头,也只有你。”
“武淮沙突然要我下山,到你发兵,中间隔了一段时间,幸存的几个人里,每个人都有留下来的价值,唯独我没有。是谁让你大发慈悲,以一种破绽百出的手段,诱惑我离开许帅下山么?”
陆修羽似乎很有耐心,回过身来,讪笑着,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是……你应该认识那个人。”
难道……
“所以你们的态度转圜,是因为那个人?”
陆修羽点头,“一开始燕王想杀了你,但是被你躲开。这时候那个人突然传来命令,要我无论如何留你性命……现在想想,还好没得手呢。”
“杀我是燕王的意思,留我是那个人的意思,也就是说比起燕王,你更害怕那个人?”
“谁能不怕?”陆修羽讥笑道,“如果你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事,你能不怕么?违逆燕王,顶多撤职,违逆那个人,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哦,卢更生,你应该见过他,我们都叫他客先生。”
落翮山早已是人去楼空,官府的火烧了三天三夜,先是将兵器库里的武备全部充了府库,紧接着就是组织人手拆坞堡,并告诉十里八乡的百姓,谁能拿到木块砖石就归自家。
于是乎熙熙攘攘的百姓聚成一团,把能拿的都拿回家去,大火烧了很多瞭望塔和巡逻的武备建筑,唯独没有将主体三大院烧干净。留着当别野也是好的——即便这地界儿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残垣断壁里翻翻拣拣,能拿到什么木料或者瓷瓶,已经是万幸,事实上他们想要的也只有这些。
三大院门户紧闭,一众村民望洋兴叹,只能朝虚空唾了几口表示自己对土匪作恶多端的愤恨,并踱来踱去骂了几句。这时有一个雍容华贵的玄衣男子走出,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他穿的衣服流光溢彩,玄底金纹,贵不可言,长得及地的披风上镶着硕大的孔雀羽,举手投足轻缓,“哦,霍家寨已经没了?”
“是啊!”较为健壮的村民打量着他,“您是?”
“哦,客商。”男子笑了笑,眼角细纹随之彰显,岁月在他脸上刻下难以抚平的痕迹。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左右,蓄了髭须,气定神闲,村民也没多想,权当是个富贵闲人,“嗨,那你以后走商可舒服多了,这霍家寨啊,干了不少坏事,我们村儿离落翮山近,免不得受风波,现在一切都好啦,咱们小老百姓,就希望平平安安的。”
接下来善谈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聊七大姑八大姨,男子皱了皱眉,他对这些杂碎并不感兴趣。
他揉了揉眉心,人群中忽然有人问道,“这三个院子怎么还留着啊?为什么不也拆了?”
纳罕的氛围散播开来,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高低错落的三间院子。
陆修羽:一次也没有,真的,一次也没有。
活该无妻啊老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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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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