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手术才结束。

看到手术室的门打开,沈灵均轻手轻脚地把靠在他胳膊上熟睡的陈彦博挪开,快步迎了上去。

“医生,他的情况怎么样?”

主刀医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患者家属?呃……朋友?”

“……对。”

“手术总体而言很成功,但患者还需要在ICU观察七十二个小时。从理论上讲,麻醉会在未来六小时到十二小时内逐渐消退,患者会慢慢恢复意识,但考虑到患者术前就已经休克,他恢复意识需要的时间可能更长。如果患者七十二小时内无法恢复意识的话,可能就要考虑脑损伤的问题了,”察觉到沈灵均有些紧张,主刀医生又道:“但若是患者在七十二小时内恢复了意识,三天后就可以拔管转到普通病房了。”

医生顿了一下,随后道:“这三天内,如果家属情况允许的话,最好能在医院陪护,便于应对各种情况。因为患者一旦出现迟发性出血或者感染性休克的情况,可能要面临二次抢救和急救,家属在身边,我们处理起来会比较方便。”

沈灵均点点头:“我明白,谢谢您。实在谢谢您。”

目送着医生离开,沈灵均回到等待室推醒了陈彦博:“行啦,玉衡暂时没事了,你赶紧回家睡觉吧。”

陈彦博迷迷糊糊地直起身:“那你呢?你在这守着?你不用上班吗?”

“嗯,警方那边缺我一个不缺,这几天我就先请假。等玉衡醒了、情况好转一点了,我再给他请护工。”

陈彦博揉着眼睛:“你行吗?你心里很惦记长乐的事吧。”

“是,但……还是活着的人比较重要啊。”

陈彦博抬眼看了他一会,随后点点头:“行,那你就留下吧。如果玉衡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心情应该会挺好的,心理健康有利于身体康复啊。”

陈彦博的后半句话沈灵均没怎么听清:“你后半句说什么?”

陈彦博做了个鬼脸:“……没什么,你不用在意。”

接下来两天,沈灵均一直都在医院陪护。他睡眠本就不好,ICU的陪护区又挤又吵又凌乱,于是几乎没怎么睡。

医生护士经常在ICU进进出出,时不时推出一个人去手术或急救。沈灵均因此养成了个习惯,每一次有患者被推出来,他就会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坐起来,探头去看被推出来的是谁。好在每一次都不是戚玉衡。

之后,沈灵均会趴在ICU的窗玻璃上,静静地凝望戚玉衡一会。因为其他病床的遮挡,他看不见戚玉衡的上半身,却能看到监护仪的屏幕。只有注视着屏幕上面代表心跳和脑电波的折线,沈灵均心中的惊悸与紧张才会慢慢平复下来。

住在他前侧陪护床上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ICU里住着她十二岁的女儿诺诺。诺诺已经确诊恶性骨肉瘤两年,已经切除了左腿的股骨,膝关节髋关节也都已换成了假体,但癌细胞还是扩散了。这次进ICU是因为癌细胞已经出现了肺部转移,化疗已经无用,医生建议,在诺诺离开ICU后将她转去安宁病房,用靶向药和止痛药度过最后的日子。

住在他后侧陪护床上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ICU里住着她的丈夫老谭。老谭是个车间工人,因为工厂冲压机故障,在老谭作业时突然下落,导致老谭双臂粉碎性骨折,不得不截肢。

在沈灵均睡不着的那些时光里,这两个女人似乎也没有睡,他总能听到不同的啜泣声。ICU陪护区的这方寸之地,好像有着这世界上最高浓度的痛苦、悲伤与不舍,命运的公与不公都在这里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呈现。

命运看上去好像很公平——无论你是王公贵胄还是市井小民,都是血肉之躯,都会死的。

命运实际上又不怎么公平——有的人一直顺风顺水,比如他,有的人却一生坎坷,比如戚玉衡,比如这个地方的很多人。

两天过去了,戚玉衡还是没有醒。

这天晚上,陈彦博来了。沈灵均看了看时间,道:“你这是下夜班了?”

“对,”陈彦博隔着玻璃看了看戚玉衡:“玉衡还没醒?”

“嗯,”沈灵均搓着手指,低声道:“许主任说,如果他明天再不醒,就要做好应对脑损伤的心理准备。”

沈灵均沉默了一会,抬头望向陈彦博,努力想把疑问句的上扬语调表现出来:“脑损伤,一般会出现什么情况?”

“很多种。比如运动功能障碍,像是……偏瘫啊,平衡障碍,比如认知障碍,像是记忆力减退,比如精神行为异常,会变得焦虑暴躁,比如癫痫……很多。”

沈灵均看向病房的方向:“无论哪一种,都挺糟糕的。”

陈彦博坐到他身边,撞了他一下:“你乐观一点,这不是还有一天呢吗?离宣判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呢,”陈彦博看了看他的黑眼圈:“你不会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吧?别到时候玉衡出来了你倒了,可我一个人折腾。”

沈灵均左右示意了一下:“你觉得这环境适合人类入眠吗?”

“戴个耳塞戴个眼罩,娇气……你学学我,在哪都能睡。”

“这个真学不来,你的入睡速度和睡眠质量真的连猪都比不上。”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当然是夸你啊!你知道这个技能有多少人想要吗?”

“我明天给你拿眼罩和耳塞……明天我白班,我给你带早餐,你早上想吃什么?”

“都行。”

“豆浆加蛋饼吧,我家楼下附近一家早餐店的蛋饼特别好吃,上面抹的酱特别香。”

沈灵均没什么意见:“行。”

又聊了几分钟后,陈彦博走了。

或许陈彦博真的是睡神化身,能散播睡意,他走后没多一会,沈灵均竟有些昏昏欲睡。但就在他马上要沉入梦乡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沈先生,沈先生?”

沈灵均眯起眼睛,发现叫他的人是ICU的护士迟娇,她和陈彦博关系很不错,因此这两天对沈灵均多有关照。沈灵均发现她眼眶通红,似乎是刚哭过,心里登时一紧,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直起身:“怎么了?怎么了?是玉衡他……”

迟娇摇摇头,哽咽着道:“不是戚先生,是、是陈医生,我看到医院群和科室群里的人在说,他们说陈医生在医院门口让人捅了……捅了脖子。已经……已经……人已经走了。”

沈灵均定定地看着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应该是没睡醒。他想。

他用力地去掐自己的大腿外侧,没感觉到疼痛。

果真是没睡醒。是梦。

但迟娇忽然掩面哭了起来。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医用口罩上沁出几个不规则的水印。她的哭声实在真切。

要不去一楼急诊室看看吧。

沈灵均站起来,顺着楼梯跑到了一楼。

一楼人很多。这是沈灵均第一次在急诊室看到这么多的人——或者说,这么多穿白衣服的人。好多医生,好多护士。医生和护士竟然比病人还要多。

好多人在哭。

这应该是个梦。沈灵均再一次想。因为他感觉他的听力突然变得很弱,像是有人在他脑袋上扣了个罩子,他的耳朵只能捕捉到非常有限的信息——“来不及”“医闹”“不行了”“跑了”……

好多人。沈灵均眼前一片白色。

他好像特别期待能看到别的色彩——那色彩最好来自于陈彦博那花里胡哨的衣服,于是他用力去推、用力去挤,他感觉自己好像推倒了什么人,但是沈灵均不在乎。所谓的礼貌、素质、道德,都逐渐离他远去了。他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是因为在梦里的关系。

沈灵均终于找到了人群的中心:那应该是一张病床。于是他继续去推、去挤,他年轻力壮的,于是很快,他就来到了最核心的位置,来到了那张病床前。

沈灵均看到陈彦博的第一个感觉,是诡异。他躺在那,一动不动,好像再也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喝酒、不会穿审美小众的衣服、不会有些暴躁地和医闹吵架一样。就好像死了一样。

沈灵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彦博,所以感觉很诡异——他就好像是活着看自己的尸体,像是看到从西边升起的太阳,像是眼睁睁看着一项违背世界上所有物理规则的事发生。

沈灵均于是确定这是个梦。

陈彦博半边脸、半边身子都是血,左颈侧有好多个狰狞的伤口,几乎被切开了半个脖子。沈灵均甩开了别人拦他的手,去摸那些伤口——伤口流出来的血还是热的。是热的。

沈灵均又把手放到陈彦博的右颈。没摸到脉搏。

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没听到心跳。

他看着陈彦博的眼睛:他发现陈彦博的眼睛没有完全阖上,像是对这个世间还有无尽的留恋、像是还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似的。

沈灵均沉默地站了一会,随即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他能听到,从他嗓子里冒出来的并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更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吼或吠叫。

他是多想欺骗自己,这是个梦啊。他多想啊!然而手指上温热的血告诉他,这不是梦。

不是噩梦。是现实。是定局。是已发生。是不可挽回。

沈灵均清楚地意识到了、明白了、知晓了:他出生三天后就认识的人,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他异父异母的兄弟,过往三十余年人生中与他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人——

死了。

陈彦博死了。

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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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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