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廷川第一次检测结果显示并未感染,姜可瑜松了口气,按时每天给他送饭,每次送饭的时候会往袋子里面放一块橘子糖。
许廷川也舍不得吃,一天一天攒着放在口袋里。
就等着七天之后,再一次检测之后,就可以彻底放心,然后正常回到医疗援助点工作。
除了给许廷川送饭,姜可瑜还是要正常进行战地记者的各种工作。
外面的局势暂时稳定下来,偶尔会有零星的枪声和小范围的交火在远郊发生,庆幸的是没有对市区生活的居民造成太大影响。
据说双方在谈判,但是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
和沈从骁商量了下,决定把这段时间的工作重点聚焦在医疗点和市民的生活现状上。
因为许廷川在隔离,援外医生采访的对象需要更换,姜可瑜找到了另外一位国内的医生,约好了下午开始采访。
参加这次援外项目的另外一位国内医生是女医生,姜可瑜见到她的时候,她刚查完房。
“坐吧。”云柔关上了房间门,顺手拉了一把椅子也坐下。
姜可瑜知道医生们都在超负荷工作,所以特意压缩精炼了稿件,尽可能不耽误他们休息的时间。
云柔配合度很高,说话条理清晰,语速也不快,完整认真地回答着采访的每个问题。
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光景,就结束了采访。
“谢谢您,云医生。”姜可瑜主动握手感谢云柔的帮忙,听她的口音甚是熟悉,“云医生也是南湖人吗?”
“是啊,南湖人,姜记者也是?”
姜可瑜的普通话很标准,云柔一时没听出来她有口音。
“嗯,从小在南湖长大的。”姜可瑜点点头,“您一会是不是要继续查房,我们可以跟着去看看情况吗?”
“当然可以,但是很多病人意识还没有清醒,也有一些情绪不是很稳定的,你们不要刺激打扰到他们,也尽可能不要当着他们面拿出摄影机。”云柔多叮嘱了两句,边说边去抽屉里拿了新的中性笔和病历本。
“好的。”
姜可瑜和沈从骁把设备收了起来,跟着云柔一起查房。
与其说是查房,不如说是巡查。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病房了。
各种创伤,各种疾病,在恶劣又窘迫的环境里,各色的人们奄奄一息地躺在窄小的床上,见到云柔和姜可瑜她们走过来,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透过他们的眼睛,姜可瑜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被摧残后丢弃的布娃娃,成为了某些层面上的牺牲品,在勉强苟延残喘着。
空气里漂浮着一些不太好闻的气味,姜可瑜跟在云柔的身后,走过了一张又一张病床,直至在走廊尽头的一张前站定。
“这个小男孩的手术是许医生做的,其实送过来的时候,只是被爆炸的碎片割伤了脚腕的血管,送过来止血缝合的。”云柔知道小男孩也听不懂中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小声解释,“但是现在,感染了超级耐药菌,伤口愈合不了,持续溃烂,如果情况再得不到缓解,就要考虑截肢。”
姜可瑜不太懂医学上的知识,只是听到截肢两个字心咯噔一下,目光垂下的时候,刚好迎上了小男孩懵懂的眼神。
云柔弯下腰,用英文询问着,大概内容是在问他疼不疼。
小男孩机械地摇摇头,情绪起伏并不大。
云柔又低头看了看他的伤口,部分组织已经坏死发黑发紫,情况不是很好,只能再尝试着继续换其他药物。
巡查了一圈后,云柔还有其他的事要忙,留下姜可瑜和沈从骁还停留在原地。
沈从骁从包里找了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小面包递给小男孩,见他不接,便拆开了递到了他嘴边。
走廊里也已经挤满了病人,不时有呻.吟声传来。天色渐暗,光线很差。
姜可瑜蹲下来,用英文简单地和小男孩交流。
小男孩用脏兮兮的手掰了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半天才说出完整的语句。
说着自己父母,哥哥,在战争爆发之初就被空袭的炸弹夺去了生命。如今,在布鲁赞比,只剩下他一个人。
姜可瑜皱着眉,心上某处剧烈地疼了一下。大概是境遇相同,都是从小没了父母,她格外共情和难过。
小男孩并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只是贪婪地吃着面包,吃到最后,剩下小小的一块,他想了想,然后递到了姜可瑜眼前,彷徨地看着她。
姜可瑜觉得鼻子一酸,看着面包,眼睛有些烫,没说话摇摇头,重新把面包推还给了小男孩,又在他的床边放了两块橘子糖,后转身离开了医疗援助点。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刚好,天是灰蒙蒙的,幸存下来的人们在高塔危楼中来回穿梭。
姜可瑜的目光看向远方,始终看不见太阳。
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父母带着弟弟来看她演出,就是这样一个灰蒙蒙的黄昏,还飘着雨。
可一直到演出完,她都没有等到父母和弟弟。
雨越下越大,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她等来了他们出意外的消息。
回忆翻涌,头疼欲裂,不知道是不是还刚拆了线的伤口在作祟,姜可瑜微微合上眼,有些痛苦地捂住额头。
“姐,你没事吧。”沈从骁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刚拆了线,有点不习惯。”姜可瑜含糊着摇摇头,放下手,准备带晚饭回去给许廷川,“走吧,我们回去吧。”
拎着食物上楼,才敲过门,许廷川就开了。
“今天回来这么早。”
“在看书吗?”姜可瑜点点头抬头看着许廷川。
因为他只有在学习,看书,工作的时候才会戴上眼镜。
“没什么事做,看几篇文献。”许廷川没否认接过晚饭,瞥见了姜可瑜额角新换的纱布,抬手检查了一下,“拆掉线了?”
“嗯。”
许廷川放下手,微微弯腰,想要看清姜可瑜低着头垂着的眼睛。
“怎么了?心情不好?”
姜可瑜如实提了一下医院看见的小男孩。
许廷川对这个病人是有印象的,只是脚腕血管被割伤,创口却始终愈合不上。
“云医生怎么说?”
“说......说已经有部分组织坏死,可能要考虑截肢。”姜可瑜情绪低落,说话的声音很小。
许廷川微微皱了皱眉,之前见伤口不愈合就有想过受超级耐药菌的影响,没想到果真是感染了。
如果是超级耐药菌,身体的各项机能都会受到影响,说不好截肢之后,也依然会有新的溃烂和感染......
“没关系,还有三天,等新的检测结果出来,我回去看看。”许廷川不想让姜可瑜难过,没有说出自己最坏的预想,声音温柔哄了哄眼前丧眉耷眼的小姑娘。
袋子里装着的晚饭是只三明治,已经拿在了许廷川的手里。姜可瑜记得许廷川最讨厌西红柿,特意叮嘱没有加。
她抬起头,看了看许廷川,欲言又止,滚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许廷川没有催促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知道姜可瑜有话想说。
酒店的走廊,搁着一闪敞开的房门,不足一米的距离,他们对视着,沉默了好久好久。
“哥哥。”
“嗯,我在。”
“他说,他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尾音在轻微的颤抖,姜可瑜说得并不是很委屈,反而很轻很平静,微微苍白的脸并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和亲近人的安静地倾诉。
许廷川怔住,心跳停滞了一拍,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他犹记得九岁那年,第一次在莲仓巷巷口见到姜可瑜的样子。
像只瘦弱的小猫,怯生生地躲在爷爷奶奶的身后,然后乖巧地叫了一声哥哥。
从那天起,她被爷爷奶奶正式收养,挂在父母名下。但在国外的时候,他就听说,高考成年之后,姜可瑜就坚持自己独立出来领了新的户口本。所以本质上,他们现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他知道的,她没有什么亲人了,和他被父母“丢弃”在南湖,很少被理睬,区别不大。
也是从那天起,他们别无选择地相伴,一起学习生活。
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九年。
“阿瑜。”许廷川很认真很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很想抱她一下,只是特殊时期,没有办法实现。
“不难过,还有爷爷奶奶,还有哥哥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姜可瑜非但没有感到开心,反而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又委屈又在机制隐忍。
陪着她,
可以一直陪着她吗?可以只陪着她吗?
可以不和别人结婚吗?
姜可瑜忽然为自己想要的太多而感到羞愧,偷偷攥紧了手指,指甲抠破了皮肤,有隐约的疼痛从手心里传来,强制着她面如平湖,并不敢放肆。
“好。”
许廷川看见她的笑容,悬着心放下,思忖了几秒,抬手,然后帮她抖落一路奔波不慎掉在碎发上的几粒微小尘埃,又摸了摸她的头,和小时候一样。
“回去吧,早点休息。”
从许廷川的房间回来,姜可瑜在房间里坐了好久,才打开电脑,开始一行一行地将头脑里的东西输出成为文字。
敲打着键盘,脑子里不停闪过来布鲁赞比一个月多来的各种画面。
残破碎裂的各种建筑,痛苦挣扎的眼泪,时刻响起的枪声,无处不在的血腥气......
明明是春天,布鲁赞比却好像被遗忘了一般毫无生气。
姜可瑜切实地体会到,比起生活条件的下降,东躲西藏的困境,更让人绝望的,是看不见希望,是不再期待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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