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夜旧梦(4)

她用的是“他们”,因为她知道,只要条件满足需求,谁都可以成为她的爸爸妈妈为她挑中的“完美婚姻对象”。而她的“精神病”是她高中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时,她的爸爸妈妈对她的用语。

谢文茵体面优雅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崩动,蹙眉道:“你又病发了?你爷爷奶奶不是说你早就好了吗?”

苏明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只是平静地笑着说:“妈妈,对不起,我配不上这么美满的婚姻。我就算随便在大马路上选一个男人结婚,也不会为了你和爸爸看中的完美婚姻而结婚。”

她看着自己的妈妈,最后缓慢而坚定地说:“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就算不完美,就算不幸福,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多的话她已经不想说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以为她乖乖听话,好好学习,做爸爸妈妈的好孩子,他们就会喜欢她。

再大一点,她以为她努力达到他们的要求,为他们争光争气,做最优秀的女儿,他们就会爱她。

因为她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女儿啊,他们生下了她,怎么可能不爱她?

后来,她明白了,父母和孩子也只是因为血缘才被绑在一起的。她无法选择父母,他们也无法选择生出的是不是他们喜欢的孩子。

他们生下了她,给了她生命,养育大她,已经是恩赐。是她要的太多了,太贪心了。

在这荒凉的人世,精致利己主义者是无处不在的。谁规定父母对孩子一定要有无私的爱?

所以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不爱她而已。

道理她都明白,她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可是她阻止不了心底最深处仍然对生她养她的父母,抱有一份最卑微的祈求。

血缘是这世界上最深的羁绊,生来就有,逃不开,挣不掉,如同命运。

如同这一次。

她明明知道妈妈不可能专程来花城看望自己。她想哪怕是路过,哪怕是顺便,妈妈还记得来看她一眼,她已经很满足了。

贪得无厌的孩子终会堕入无尽深渊,她的贪心又一次将自己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黑暗里梦醒了一次又一次,梦的翅膀依然不死地煽动。

哀莫大于心死。是不是因为她的心永不死,所以她要一次又一次品尝梦醒后的苦涩滋味,等到期望后的更大绝望?

现在,她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后,学会了心平气和,也许终有一天也会真正心死。

苏明婳脱下白缎礼服,卸下珍珠项链,将脸上的泪水和妆容一同卸净洗去,穿戴回自己原来的服饰。犹如一场五光十色的残梦终场,灰姑娘在午夜时分被打回原形。

谢文茵在浴室洗漱。哗啦啦的流水声里,往事一幕幕流淌,她和父母一起生活的过往如滔滔涌来的水流,鲜明又压抑地堆在心头。

可她想不起来上一回和妈妈独处一室是什么时候,上一回离妈妈这么近又是什么时候。也许她们母女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隔着一道磨砂水纹玻璃门,模糊却永远穿不透。

她在门口轻轻道别:“妈妈,我走了。”

水流潺潺,流水冲散了她的声音,也冲散了并不存在的回应,给这场不欢而散的夜谈画上了哑剧般的终止符。

她静静站了片刻,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

酒店客房的走廊幽深寂静,铺着厚厚的安可拉红色地毯,复古的红毯直通电梯厅。

电梯厅转角深处的黑暗里,一点流光明灭,应急灯落下微茫寂寥的光,映出男人颀长挺拔的黑沉身影。像一杆笔直的墨竹,立在人家屋檐的浓稠夜色里。

苏明婳空洞走过,地毯很厚,脚步很轻。她一路走到电梯厅,只有高跟鞋尖轻微的嘀嗒声,静夜里,步步生澜。

竹影微动,男人锃亮的黑色皮鞋抬起,又轻轻落在地毯上。

长夜里电梯起起落落,奢华酒店的电梯来得很快,从不让客人久等,两部电梯相隔几秒一前一后抵达,又相隔几秒一前一后落下。

她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听见身后盘旋不去的匀缓脚步声。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跟随她的节奏,不远不近,像沉默守护的影子,但绝不会有人将那样的男人看作影子。

踏出金碧辉煌的酒店旋转玻璃门,夜色深沉,夜风吹来。

苏明婳忽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天上的云是灰色的,灰沉沉的天幕,城市的夜空连星星都隐没在云层里,月亮夹在钢筋丛林里的摩天大楼间,忽隐忽现。

她仰望着夜空,双手慢慢张成翅膀的形状,手掌上下张翕,像风筝挥动着翅膀,飞啊飞啊,向灯火通明处飞过去。

江畔灯火灿烂,游船张灯结彩往来熙熙,载来一船又一船夜游的人。高耸上天的花城塔披红戴彩矗立在夜幕下,如同一颗璀璨夜明珠,辉煌闪耀。

忽然夜明珠黯淡下去,再也没有光彩。

深夜熄灯了,夜游嬉戏的人群渐渐散去,只有路灯的光,清冷寂寥照下来。

她走累了停下脚步,坐在一株老榕树下的石凳上,伸展酸胀的双腿,高跟鞋一下一下磕着地砖,像玩一场虚空踩跷跷板的腿部运动。几分钟后,玩厌了,犹觉不解乏,又不顾形象脱下一只高跟鞋。

把高跟鞋握在手里,她定定看着,这好像就是害得她走得脚疼的罪魁祸首,美则美矣,但是穿着走长路不舒服极了。

她生气,扬手用力一甩,像甩掉束缚般狠狠甩出去。

夜色冥冥,一只黑色红底高跟鞋呈抛物线砸向一道黝黑的身影,落在一睹坚硬的胸膛上,转瞬沿着笔直大长腿翻滚下来。

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连绵,男人一手插兜,身姿落拓,不知伫立在那里多久。飞来的高跟鞋在他整洁挺括的黑西服上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细小灰尘,骨碌碌嗑在地砖上,就在他的黑皮鞋旁边。

他垂眸看着,静默了片刻,躬身拾起她的高跟鞋,冷白手指托起红底,抽出口袋巾,轻拂鞋面浮尘,视线却穿过手里的高跟鞋,深深凝望着她。

她抬头望过去,隔着夜色憧憧,目光落在他身上。

天边新月如钩,月亮弯弯照在树梢,老榕树的根须千条万条垂下,像漫漫人世剪不断的情缘丝绦,滚滚红尘里千生万生的纠葛。

她就坐在老榕树丝绦下,昏芒灯影映在她脸上。

浩然相对,却又惘然不见,宛如人海茫茫中千万次的偶遇交错,不经意凝望一会儿,迷惘地转开目光。

她将另一只高跟鞋也摘了,这一回没有朝他扔过去,乖乖放在地上,弯下腰去,一手环抱膝盖,另一只手揉着酸胀的脚踝。

明月千里笼罩四周,男人握着那只高跟鞋,长身玉立在明明昧昧的光影之下,雾霭沉沉的黑眸,久久凝视她,一动不动,像被定在了那里。

夜越来越深,两岸灯光沉落,江上没有游船,唯有一江春水静静流淌。她孤零零坐在冰凉的石椅上,双腿蜷起,双手环抱自己,头趴在膝盖上,犹如胎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好像这样就能被绵绵密密的温暖舒适包裹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蒙蒙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梦不醒,依旧梦魂中。

魂梦里,一个男人忽然从天而降,披星戴月踏光而来,站在她面前,轻轻唤她的名字。

他说:“夜深了,回家吧。”

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有磁性,随春风拂来,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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