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鸡汤递到嘴边，浓而不烈的香味钻入鼻端，杜征微微抬眼，就能看到一双清凌凌的双眼。
他觉得眼前之人哪里似乎变得不太一样，却说不出来。
直到半碗鸡汤落肚，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暖意从食道流向四肢百骸，他的知觉仿佛才回到身体，胸口处火辣辣的痛感。
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额头后背很快浸出汗水。
杜征轻轻动了动身体，缓解背部的不舒服，柳三春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立刻回过身来。
他顿时僵住，对方却走到床前，伏下身来，他的呼吸刹那屏住。
女子身上淡淡的皂豆香若隐若现地传来，夹杂着饭菜的油烟味，不受控制地直往鼻子里钻。
她用手扶住他的肩膀，感受到他的僵硬，淡淡瞥了眼他，杜征忽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甚至下意识想要起身。
只为……离她远点。
“别动，伤口会裂开，后背不舒服的话，忍忍。”
他立刻听话地停住。
这个动作像是取悦了身/上人，她帮他轻微地来回翻动后，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杜征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了。
眼前之人明明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神情却陌生到他仿佛第一次见。
之前的她，好像更符合“那个地方”出来的人应有的神色举止，现在的她，又好像和“那个地方”没有丝毫关系。
但杜征“不动声色”，准确地说，他现在连动一动都困难。
他划拉着眼珠子，静静地观察着女子的一举一动，脑海中静静漂浮着老大夫和他徒弟的话。
这次他确实鲁莽了，听到有“新活儿”，惦记着买做床的工具和材料，又怕大嫂跑过来骚扰，所以才二话没说接了下来。
早该想到，那么高的报酬，定不是简单的“活儿”。
是她照顾了他整夜？
甚至所有人都误会，她是他的妻子？
杜征忽然陷入怔忪，他想起很多年前，娘亲还在世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他们兄弟几个娶妻生子。
后来大哥二哥成亲，即使将家底掏空，他娘依然高兴得合不拢嘴，临终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他成亲，可惜，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如果当年……他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过普通的生活，当一个普通的农夫，到年龄成亲生子，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想象中的画面忽然刺痛了他，杜征难受地抬手，盖在了眼睛上。
“不要碰，有伤口，会发炎。”
女子的嗓音响起，他的手指碰到一处温热，尽管语声很冷淡，对方的动作堪称温柔。
杜征游离地想到，两种感受迥异，之前的“温柔”莫不是这人刻意伪装出来的？
眼前再度亮起，他狼狈地侧身，害怕眼角的湿润被人瞧见。
女子却像根本没注意到似的，从矮桌上端过另一只碗，“青菜，鸡蛋，黄瓜，鸡丝，你想先吃什么？还是米饭？”
“大夫说，你可以进食，不过要少量多次，这样恢复起来快。”
杜征那些杂乱的情绪瞬间像潮落般飞速褪下去，他下意识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滑动。
清清嗓子，道：“这是你做的吗，你给他们做饭，换他们救治我？”
他把它描述成一种“交易”，试图分辨清楚自己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第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和累赘，不论是谁，都会因为沾染他而变得不幸。
柳三春可有可无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饭，语气随意道：“是你的‘赏钱’，那户人家打发的，说是之后的药钱也都包了，元宝把它给了我，我已经给过大夫了。”
她没提更多，杜征却猛地看向她，“你、你都知道了？”
柳三春终于肯睁眼看他。
“知道什么？知道你为了挣钱，替人捞尸？美其名曰是有了女人，懂得过日子了？还是说，你苦心策划这一切，是为了让我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你，替你挣酒钱，让你再无顾忌地泡在酒坛子里？”
她终于显露出性格中冰山一角的尖锐。
而这份尖锐，不亚于杜征被礁石刺穿胸膛的那一瞬间。
他想，她之前的小意温柔真是刻意伪装而成。
但与之相反的，是他能感到心脏踏实落地的响声。
“姓杜的，我不想背这个恶名，你做什么我管不着，我很感激你愿意赎我，也愿意拼尽全力挣钱还你，不论你想要多少，但我告诉你，休想用这种烂把戏哄人，我柳三春不吃这套。”
她的语调冷冷清清，眼角眉梢都藏着一股锐意，那张本来衰驰的脸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杜征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皮相浅薄，骨相难立。
“你……那你为何会留下来？”
一句话，柳三春像哑了的炮仗，顿时无言。
实则恨不得指着床上之人的鼻子，狠狠骂一顿。
要不是那该死的身契还被他握在手里，她才不会留下来！
但老大夫的返回打断了她想要出口的话。
杜征眼睁睁瞧着她的眼神中那团火焰，是怎样从咫尺长到熊熊，又是怎样忽然熄灭地一丝不留。
他看向走进来的老人。
这是他们潼安镇出名的大夫，这家青囊医馆也延续将近百年。
他很小的时候，这位大夫还没有花白的胡须和眉毛，他的桌角放着一张牛皮纸，上面是甜滋滋的饴糖，遇到哭闹的孩童，就会和善地递上一颗。
如今这位老大夫走进来的瞬间，他面前的女子像忽然得到一颗饴糖的孩童，“乖巧安静”极了。
现在他能看到她真实的情绪，他确定，绝不是伪装出来的把戏。
“韩大夫。”她静静唤着对方的名称，有种晚辈立于长辈跟前的拘谨。
老大夫瞅了眼她手里的饭碗，“怎么，吃不下？这可不行，生病了就得好好吃饭，药只是辅助，要想好得快，千万不能任性。”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扫视。
像是发现气氛不太对，立刻开始教育杜征：“是不是惹你媳妇儿生气了？下次可不能这样，瞒着她干这种活计，她着急上火是正常的，说你几句就更没错，大男人要有肚量，敢作敢当，做得不好就要认错，尤其在媳妇儿跟前，少逞能。”
回头，对柳三春讲话时立刻换了语气，比外头的骄阳还要和煦，“大男人嘴硬，实则疼你，要不然也不会什么活儿都敢干，遇到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也不容易，夫妻互相包容，这日子就过下去了，好好说，不要同他生闷气，等他好了，打他一顿也是使得的。”
这话说的，不论站着的还是躺着的，全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杜征开口想反驳，他一个大男人没什么，但柳三春是个姑娘，以后还要嫁人，传出去如何自处——
你闭嘴，不要乱讲话。
女子的一个眼刀适时飞过来，杜征竟然一下子读懂了其中含义，不知为何，竟果真安静地闭上了嘴巴。
柳三春满意地垂首，“乖巧”地听老大夫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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