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是潼安镇数一数二的销金窟——这句话放到三年前,没人会怀疑。
三年后,春风楼风光不再,出入多是贩夫走卒,檐角的红灯笼三年未换,意味着再没有排得上号的姑娘能撑得起门面。
“姑娘”是好听叫法,大部分时候,像柳三春这样的下等“货色”,连个好脸色都很难得到。
即便如此,她仍然想不到,有天头上会被插根草卖出去。
“女儿们,不是妈妈我狠心,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你们放心,我定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不会亏待你们的......”
跟了柳凤霞十年,柳三春早已学会什么话能听,什么话压根就是放屁。
比如这句,纯纯就是在放屁。
从她第一次撞破柳凤霞从赌坊神色颓废地回来,她就该想到,早晚有这么一天。
但那时候她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春风楼易主,显然,事情比她预想得更糟。
“嘎嘣——tui!”
“我说柳三春,你看不到我在扫地,躲懒便罢了,还故意使坏,小心我去告诉妈妈!”
柳三春收回游走的神思,翻了个大白眼,往嘴里又丢了颗瓜子,嘴皮子一掀,“呔”地一声,不偏不倚,吐到说话的小丫头身上。
对方气得“嗷呜”一声,跺着脚,将扫帚一丢,像个炮仗一样冲她撞了过去,被她轻轻一躲,直直摔进草丛中。
小丫头啃了一嘴草,像个乌龟一样胡乱挥动四肢,半天没起得来身,偏偏始作俑者在一旁叉着腰哈哈大笑,笑得脸上的□□都抖下来二斤,立时气得嚎啕大哭。
厨房忙活的婆子听见声探出头来,见两人情状,很快明白怎么回事,将小丫头扶起来,忍不住数落柳三春,“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老爱欺负她?有本事,下次前边来叫,你别冲在前头。”
小丫头却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大声。
她只知道,去了“前面”,才有好看的衣裳穿,有最新鲜最美味的果子吃,也不用再干这些脏活累活,还天天被个老女人欺负——
“傻丫头,你懂什么,你三春姐是帮你呢!”
厨娘叹口气,想起柳三春每次从前面回来,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而她们还不知道能护着小丫头多久。
“行了,别哭了,我房里桌上有盘果子,腻得慌,与你吃。”
小丫头消音般没了气儿,嘴儿一撅,抽抽噎噎道:“每次都是吃你剩下的......”
“行啊,嫌我剩下的,我这就全倒给黑豆。”柳三春作势回房。
小丫头一听这话,老实下来,想到黑豆大嘴一张,连个点心渣子都不剩,虽然是这老女人剩下的,但有总比没有强。
想到这里,她回忆起果子甜甜的味道,口舌生津,高高兴兴往柳三春房间去了。
她走后,厨娘忍不住念叨:“明明是你特地问前边的姑娘讨来的,为何不告诉她?”
柳三春可有可无道:“告诉她干嘛,又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说话间,总显得心不在焉,厨娘瞧出来,追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你昨天回来后,就不太对劲呢?”
柳三春想了想,告诉厨娘,“柳凤霞要把我们都卖掉。”
厨娘“啊”了一声,大吃一惊,随即而来的是极度的慌张,“这、这是怎么说的,为何会卖人?”
潼安镇下属应天府,算得上江南腹地,近些年吏治清明,风调雨顺,百姓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除了牙行,卖人之事鲜少发生,更别提春风楼这样的地方。
对此,柳三春有自己的看法,“柳凤霞八成被人下套了。”
最好的解释,就是有人看上这块地方,但并不想做这档子营生,所以才将她们都打发出去,连个安身之所都不愿意留。
“那......你和云丫头怎么办?”厨娘是楼里雇来的,顶多另找活计,柳三春和云燕却不同,她们的身契都在柳凤霞手里,逃了,对方一报官,她们都得乖乖被抓回来。
最可怜的是云燕,她是春风楼没落前被买回来的,眼见一天天长开,如今倒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柳三春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小院最东边的小房间,那里是她的栖身之所。
看到她的眼神后,厨娘到口的话不由吞了回去。
从端午宣布这个消息后,楼里的姑娘陆陆续续被卖出去,柳凤霞那个黑心的,临走前,将她们的包裹周身搜刮一空,竟是一两银子都不愿留给她们。
柳三春辗转反侧几日,终究没逃过去。
她被头上插草推出去的前一日,厨娘向楼里请辞,柳凤霞倒是没为难她,甚至多给了她一月月钱。
那天,厨娘在她窗外站了很久,但她面朝墙壁,眼皮都未掀,一直躺到黄昏。
对方临走前的那声叹息,像一团丝线,穿过门缝,准确无误地缠在她心上,可惜,里面早已空了,只剩个残破不堪的壳子。
隔天,院里一声突兀的尖叫将她吵醒,柳三春睁开眼,眼神清明,哪里像刚睡醒。
她听清那是云燕的哭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甚至仔仔细细敷了粉,将衣襟上的褶皱抚平。
当她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她像变了个人,嘴角挂起谄媚的笑,不再细嫩的腰肢大幅扭动,看向院中女人的眼神充满讨好。
“哟,妈妈这是作甚,个小丫头片子,若是惹到您,只管吩咐我帮您教训就成,何劳您亲自动手?”说着,她上前,殷勤地为对方捶肩捏背。
柳凤霞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她外罩天水碧比甲,里面一件杏黄色的立领衫,下搭铜青色马面裙,料子虽然一般,但颜色搭配得好,好似夏日中的一朵水荷,清爽得很,忍不住点头。
直到视线落在她脸上,两根细细的眉毛嫌弃地皱起来——到底过了花季,穿得再鲜亮,也掩盖不住快要打蔫儿的芯子。
干这行的女子和普通人家女子不同,总是老得快的,柳三春尤甚,花期短暂地猝不及防,好像一夜间,柳凤霞印象里,就只剩下一张白花花的脸盘子,和一张红得像喝了人血的嘴。
本就耐心不多,看到这张讨人嫌的脸,就更没好气,“行了,要是真为我着想,就多卖几两银子,也不枉妈妈我疼你一场。”
从柳三春出来,云燕便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见她一眼都没瞧自己,又怕又急,却不敢开口,眼见她们说完话,又要被龟公拖着走,才害怕地向她伸出手来,“三春姐!我不想走,我不要被卖掉,你和妈妈求求情好不好,我可以不吃饭只干活,以后我再也不顶嘴了,乖乖的任你支使——”
就在她细瘦的手掌即将碰到柳三春时,后者却猛地躲开,好似迫不及待撇清般,冲柳凤霞慌忙摆手,“妈妈别误会,这可不是我教她的,我也不敢支使她呀!您放心,我一定会在三天内将自己卖出去!”说完,又是奴颜婢膝,谄媚讨好的笑。
云燕的心,就像她落空的手掌般,倏忽空了。
她呆呆地任由龟公拖走,好像失去灵魂的布偶娃娃,这一次,她的眼神再没有往柳三春的方向瞧一眼。
等到后院再次安静下来,柳三春嘴角的笑变戏法般消失不见,也不是平日那副懒散嘴脸,反而显得过分面无表情,透着一股漠然,她看了眼通往前院的月洞门,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屋。
第三天,她信守“承诺”,将自己卖了出去,且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十两。
她还记得,自己扑将上去,青衫男人惊讶过后,那副嫌弃的嘴脸。
这是唯一一个看了“她们”一眼,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的男人,柳三春从他崭新的衣衫,判断出他小有银钱,几乎没怎么过多思考,便扑了出去。
“爷——”
当然,这也不是她三天以来,第一次往男人腿上扑。
她想了想,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来着?
扑出去前,她已经做好被一脚踢出去的准备,就像前几次那样。
一个又老又丑的烟花女子,在他们眼里分文不值。
柳三春一边“撕心裂肺”地嚎哭,一边还要分神用余光偷觑男人脸色,想着这一脚踢过来时,该从哪个方向躲避,又不显得很刻意。
“你——”“买下你,要多少钱?”
柳三春矫揉的哭声一顿,罕见地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讶异地抬头,看向对方。
“你要买我?”她听到自己如是问道。
男人点了点头。
再后来,她被对方带回楼中,看着柳凤霞狮子大开口,对方竟连价都没还,就说要去取钱。
直到人离开,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妈妈,那人真要买......她?”柳凤霞身旁,一着桃红色比甲,十指涂满丹寇的女人娇滴滴道。
相比其他姑娘的忐忑惶惶,她看上去丝毫未受影响。
也是,作为楼中的台柱之一,她的去处早已安排好,看这些像牲口般被卖的姑娘们,不过像观戏。
“我看呐,八成是找借口跑掉喽!”她那吴侬软语,连嘲笑的话都听上去像在**。
柳三春垂着脑袋,露出一段若隐若现的后颈,那姿态,像是羞愧,又像是认命。
至于她眼中是何神色,恐怕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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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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