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柳三春站在床前,犹豫要不要叫人。

这时,男人翻了个身,睡姿变成仰卧,口中发出震天的呼噜声,她忍不住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

一个酒鬼,一个恨不得整日泡在酒坛里的酒鬼。

鬼使神差,她把目光落在对方胸口处。

那里的衣襟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上面还有几道不明污渍,却没有了白色纸片的踪迹。

她缓缓伸出手,眼睛直直盯着那微敞的领口,就在即将碰到时,猛地停手。

她的目光又转向男人的脸庞。

杂乱的胡须从鬓角连到下颌,覆盖了他大半张脸,眉毛像被随意甩上去的两笔墨汁,唯有眉骨高耸,眼窝深陷,睫毛浓密。

为数不多裸/露的皮肉上,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和眼角的纹路。

一个落魄的老男人,看上去没有亲人,大概和镇上的酒铺伙计最熟,如果消失的话,会不会……

柳三春忽然用力拍打脸颊,嘴里魔怔般念叨着:“我在想什么……柳三春你清醒一点!”

她迅速转身,回到瘸了条腿的方桌边,埋头开始吃饭,好像要把那一瞬间升起的念头彻底压下去。

吃着吃着,柳三春的眼眶渐渐变红,扒粥的动作愈加凶狠,直到囫囵吞下一碗粥去,也没掉下一滴泪来,额头倒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把那些肮脏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整个人变得平静下来。

稍微歇了歇,她还是去床边叫人,谁知对方睡得跟死猪一样,完全没反应。

柳三春看了看剩下的那碗粥和半碟子笋片,这么热的天,动一动都是一身的汗,到晚上肯定馊了。

想了想,她去河边提了半桶水回来,将粥和菜凉了进去,聊胜于无吧。

填饱肚子,柳三春整个人像活了过来,屋里的味道并不好闻,被炙热的阳光一蒸,熏得人想吐。

她干脆取了水盆和一块破布,开始打扫卫生,先将地面清扫干净,再把仅有的一只衣柜、一张方桌、两只条凳擦洗干净,角落里还有一口大瓮,添上水也能凉快些。

这些都做完,她又把目光放在那扇窄小的窗户上,糊窗的油纸破破烂烂,根本没有遮挡的功能,柳三春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可以糊窗的纸。

干脆将上面的残渣清理干净,将一块破布挂上去。

破布是从衣柜里找到的,打开那扇柜门的瞬间,柳三春差点被臭晕过去,也不知道里面的物件多久没清理,散发着一股霉味和馊味混杂的味道,还有人身上的汗臭味和脚臭味,简直臭不可闻。

她等里面的味道散了好一会儿,才挪到跟前,发现男人身上那身衣服,应该是这个“家里”目前最值钱最完整的一件了。

她叹了口气,不仅为对方花十两银子买她感到不解,也为自己那晚的“有眼无珠”感到恼怒。

她怎么会觉得这人小有银钱?

事实证明,这就是个可笑的误会。

她在心底暗下决心,拿到身契的第一时间,立刻跑路,大不了赚到银子再回来还他。

一边收拾,一边没忍住,柳三春又叹了口气,这人到底是怎么在这种狗都嫌弃的破屋子里生活的?

打扫了小半个时辰,她直了直酸困的腰,看着干净不少的房间,抬手抹了把汗。

带下不少残余的脂粉,想了想,柳三春还是去洗了把脸。

这次她没盯着水面出神,而是接着开始打扫其他地方,比如小院西南角的茅房。

这次柳三春不得不戴着面巾,甚至往返几趟,从河边抠了些淤泥回来,再烧些草木灰,将该填的东西填上,该补的地方补好。

又是大半个时辰,午后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柳三春这才扔下手里的抹布,回到屋内的衣柜旁坐下。

两天没洗澡,她身上的汗发了又干,干了又发,稍微凑近嗅嗅,那味道自己都受不了,可这地方别说浴桶,连个大点的盆都没有,再加上……那人虽然没对她动手动脚,难免不是有其他心思,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样想着,柳三春觉得浑身更痒了。

一上午的劳作在闷热的午后,全都蒸腾成昏昏欲睡的困意,柳三春甚至没受到对方鼾声的打扰,渐渐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她睁眼时,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幽幽盯着她的眼睛。

柳三春不知道男人盯了自己多久,只知道甫一对视时,后背的寒毛像炸了般全竖了起来。

她差点没能维持住表情。

“郎、郎君怎、怎么了?可是我有哪、哪里做得不好?”她“哆哆嗦嗦”地问,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动物。

“你……不必做这些的。”男人环视一圈,柳三春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垂头,讷讷道:“我看郎君手头并不宽裕,却愿意救我于水火,心中感激非常,却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帮您收拾收拾屋子。”

说完,抬头状若“害羞”地瞅了对方一眼。

这种姿态是柳三春做惯的,所以说到最后越来越顺溜,语气也显得越发真诚。

“如果郎君不嫌弃我这副残躯败柳……我也愿意——”

“够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对方伸手,轻缓而又坚定地阻止了她拨散衣领的动作。

柳三春是在赌,她知道没一个男人会看见这张脸,还有什么“兴致”,除非他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她的眼神轻轻落在对方的手上,男人像被针刺般缩了回去。

“我知郎君嫌我……您放心,三春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能在您身边伺候便罢……”

这回换对方苦笑不迭,“三——三春姑娘,不是我嫌弃你,像我这样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又怎能委屈姑娘?”

听到这话,柳三春忍不住在心底冷嗤一声,一个有手有脚的壮年男子,瞧着也不像身体有疾,如何连自己都养活不得?

明明是贪酒成性,懒惰成瘾,偏偏不提。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甚至将手伸进袖袋中,将柳凤霞前日予她的那几个大钱悉数掏了出来,“难为情”道:“我在楼中也是攒了几个钱的,可惜……这里还有几个铜板,虽不能买米买面,也能让郎君买几个馒头饱腹一餐。”

但柳三春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男人盯着她的掌心看了许久,嘴角抿得死死的,仿佛那不是几个大钱,而是什么苦大仇深的玩意儿,害的柳三春一度以为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最后对方移开目光,将她的手掌轻轻推了回来,“你想在这里住多久便住多久,钱的事我会想办法,大不了……”

后面的话他说得太含糊,柳三春没有听清,却聪明地没有追问。

只是尽力证明自己的“有用”:“郎君放心,我会干很多活儿,不会拖累你的,实在不行,对面林子里的笋也能吃上一阵,总会有办法的。”

实则想的是,这人会把价值十两银子的身契藏到哪里呢?

总之,经此一遭,他们像是达成某种暂时的平衡,男人依旧整日烂醉如泥,但总会在买酒前,给她留几个钱,不多,刚够买半布袋的陈米。

柳三春则整日往竹林里钻,恨不得将里面的笋全都挖了带回来,再过半个月,鳗竹的笋期便会结束,到时想吃也没得吃。

为了便于储存,她将笋切片,全都晾干水分,制成笋干,挂在廊檐下,能吃很久。

但家里没什么调料,能做出的味道很有限,加上再过几天便要入伏,整个人便显得蔫蔫的。

第三日头上,她实在受不了了,就算会被对方占便宜,她也要洗澡。

这话说着矫情,世人皆以为青楼女子放/荡不堪,早已习惯男女之事,柳三春这样的,便是求着客人怕也没人肯点,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厌恶这种苟/且之事。

眼下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就像腌在坛子里的鱼,臭得快要入味。

所以这晚男人晃晃悠悠回来时,柳三春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臂,生怕他一躺到床上便睡死过去,“郎、郎君,不知附近哪里可以洗澡?我、我——”

她作出羞怯之状,攥着男人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看在对方眼里,就是明明不想添麻烦却不得不开口的模样。

男人似是才想起来,将她从头到脚扫过一遍,反将人吓得后退三步。

“我身上、很难闻……”

对方嘴角扯开,似笑非笑,“这样说来,我岂不是更难闻?”

柳三春没想到他会逗趣儿,下意识看他一眼。

对方紧接着道:“顺着小河往上游走,靠近竹林北面那边有一处水洼,可以去洗澡。”顿了下,加一句,“午后水温适宜,附近也没什么人烟,适合去。”

柳三春诧异一瞬,为对方的细心。

不知为何,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好像——他明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他该是什么样呢?其实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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