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谈笑声仍在,唯独他这间书房,冷静得发空,仲夏凉风穿窗而至,翻过好几页的书卷,沙沙声成了书房里唯一的声响,一下一下反复抚过他心底的弦。
陆衍之终于像是下过某种决心,油炸臭腐入口,想象中的腐臭腥味未至,舌尖上更多的是一股他并不排斥的咸鲜与焦香。
好像,这油炸臭腐真无他所想般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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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叶宴书兄妹两人用完膳,准备离开。
陆老太太行动不便,云骧将二人送至路口,想起晚膳时发生的事情,云骧替陆衍之道:“陆衍之他今日身体不大舒服,没能出来与叶公子和叶姑娘多说会儿话,望二位不要挂在心上。”
叶宴书道:“我们与衍之做过十年同窗,没事的。云骧你先回去吧,我与宴绮认得路。”
“那叶公子和叶姑娘路上小心,改日再来家中做客。”云骧道。
叶宴绮等到云骧的身影消失在后头,不避讳地问叶宴书,“哥哥,你觉得云骧怎么样?”
叶宴书在叶宴绮脑门上轻弹,“怎么样?怎么样都轮不到你我来说。”
叶宴绮倒是从叶宴书口中像是听出一丝如她所想的那般,她凑近打趣道:“哥哥是觉得云骧配不上衍之?衍之学问好,定能高中,云骧什么都不会,甚至连字说不准都认不全,你说他们二人能说到一块儿去吗?”
叶宴书思索一番,“云骧待衍之祖母好,衍之走后,云骧能替衍之照顾祖母也不错。”
叶宴绮呵笑:“原来哥哥也看不上云骧。”
她这个哥哥,看起来像是好人,骨子里到底文人的迂腐,就是看不上人家。
“我哪里看不上云骧了?云骧厨艺好,能帮陆家在镇上卖豆腐,又能照顾祖母,哪里不好?”叶宴书问。
叶宴绮神情颇无语:“跟你们这些男子说不明白。”
“你莫不是还想着先前的事情吧?宴绮,你不能这样的。”叶宴书严肃道。
“谁稀罕?”叶宴绮简直不想再与叶宴书说任何话,“哥哥未免太小瞧我。”
叶宴书面色是可见的放松,哄道:“行,是哥哥小心眼,宴绮这样的人,眼界定不止于此。”
叶宴绮没好意地瞪一眼叶宴书,“哥哥就知道取笑我。”
兄妹两人一路说着话,身影渐渐融于黄昏色。
晚间,白日里那床被雨打湿的被褥未有被晒干。
以往云骧与陆衍之是一人一床被褥,互不干扰,今日面对仅剩的一床,犯起难。
陆衍之对云骧道:“你用吧,我不用。”
说罢,陆衍之吹灭烛火,准备合衣躺下。
云骧睡在最里侧,许是白日里经过的事情太杂太多,这会儿有些不大睡得着,整整半个时辰,她一直睁眼看着模糊的屋顶,最后实在睡不着小声问:“陆衍之,你睡着了吗?”
陆衍之睁开眼,问:“怎么?”
“我睡不着。”
陆衍之其实也未睡着,脑海里是无尽的油炸臭腐,如同大团大团的乱麻。
“我今日碰见你们书院里面的李公子,他来我摊子前闹事,被我给赶走了。”云骧道。
陆衍之道:“你可以不用理会他,他讨不到想要的,自然会离开。”
“是他先来找我闹事,说什么我卖的油炸臭腐是低贱之物,上不得台面。”云骧想起来就气愤。
“不过陆衍之,你猜猜我最后把他怎么着了?”云骧翻过身,双臂撑在床榻上,语气里是少有的狡黠。
“怎么了?”陆衍之听见自己轻声问。
“我把油炸臭腐给弄他身上去了。”云骧捂住嘴笑出声,“我没去偷没去抢,他还来说我,就是要给他点教训。”
察觉到身侧之人的冷淡,云骧抿唇收敛笑容,重新躺下身,想了想后还是决定说:“陆衍之,其实我真不觉得卖油炸臭腐丢人。卖什么不是卖?只要我是本本分分的挣银子,睡觉都能睡踏实些,我油炸臭腐的生意好着呢,就知道仍有不少人喜欢吃这种东西,没有我,垂柳镇上的人哪儿能吃上这么好吃的油炸臭腐。”
陆衍之浅浅“嗯”过一声,语气里依旧是听不出情绪。
云骧默了瞬,接着道:“其实我今日让叶公子和叶姑娘尝油炸臭腐是有原因的。”
“李公子是你们书院里的人,他与你不对付,知道我在街上卖油炸臭腐后,肯定寻到机会又得在书院里到处说你。与其去解释,去证明,不如坦坦荡荡的接受,油炸臭腐它好吃,就是没什么丢脸的。你看叶公子和叶姑娘可是叶夫子的儿女,他们都吃过,还觉得好吃,旁人就再也说不得。”
陆衍之不想继续听云骧说话,烦躁地侧过身背对云骧,云骧说的每句话,都如同利刃般劈开他身上的遮羞布。
件件遮羞布被剥开,他甚发现自己连李高旻也不如。
黑暗里,云骧宛若打开话匣子,又道:“今日我见叶公子,感觉叶公子为人真好。身为叶夫子的长子,不骄不傲,温润如玉,会关心你,会来看望祖母,不嫌弃我做的油炸臭腐,还说好吃。”
“正是他有那样的家世,父亲是朝廷旧臣,德高望重,满腹经文,对他亲自教导,母亲虽是世家旁支,能力不容小觑,叶家生意皆是由他母亲打理,他生来就是与我们不同。”陆衍之望向窗外被乌云遮去大半的明月。
他与祖母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东西,在旁人那里,生来便是触手可得,桩桩件件,怎能一样。
云骧错愣,旋即道:“可是祖母待你也很好啊。”
“陆衍之,小时候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个对你很好的祖母,会让你去学堂念书,会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更会真正的关心你爱护你。我从未觉得你比旁人差。”
“是吗?”陆衍之眉眼半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晓祖母待自己的好,偏生正是因为这,让他在见着旁人拥有更好的事物时,祖母的好,却会如同生刺牢笼般,他分毫不敢为旁人知晓那么一丁点儿自己内心里的不堪。
说到头,到底是自己贪心想要得更多。
他绝不要再过每日里盘算着所用银两的清贫日子,不要再天冷时手上一遍一遍地生冻疮,更不要再被外人话里话外的耻笑。
夜渐深,凉风起,轩窗被吹得发出呜哑声响。
陆衍之微微蜷身,怎知身上盖过一片被褥,是云骧扯过自己身上被褥的一角,往他的身上搭去一半。
她还在大方地道:“是啊,反正我就是觉得你不比旁人差。”
嗓音掷地有声,像极了她在集市上那般,会叉着腰,会稍稍仰起头,会毫不退缩。
黑暗里,一整幅卖豆腐的画面场景渐渐浮现在陆衍之眼前,生动,灵气,真实。
他侧过头默声看向云骧,她已闭上眼,侧颜柔和而又平静,不知为何,像是有什么东西自他心上轻轻拂过,在这一刻,他心竟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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