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旖旎

日暮之时,空气已湿软粘稠,有春雨将落之势。

待到入夜,“轰隆”一声,雨水便湿答答地下了。

换好药后,姜杳便遣阿碧退至偏殿住下歇息了。房内烛火微微跳跃,梁应渠还未回来,房门却被敲了几下。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

姜杳吃痛地艰难起身,披衣开门,是大夫人身旁的茹姨。

姜杳不满蹙眉:“不知大夫人深夜派你前来有何指教?”

茹姨听出她话头里不高兴,面不改色地行了礼后,递与她一盒膏药道:“大夫人牵挂姑娘伤口,特派老奴过来送药。”

“多谢。”

姜杳接过药膏盒,立刻就要合门。

茹姨在门口磨蹭着不走,问:“老奴是打扰到督主了吗?”

她眼神忙不迭往屋内的床上瞟,问道:“难道梁督主还未回院中?是宿在外头了?”

姜杳知道大夫人定是发现了她与梁应渠之间的什么蹊跷。等到这个时辰送药来,许是等着抓个把柄,好去永府夫人那儿献殷勤。

今日午后骑射比试时,茹姨留在院中收整大夫人的行囊。她在大夫人的房中收了一半,竟有梁府下人来屋里寻督主,茹姨在后宅当值多年,当即寻出不对味来。

等大夫人回了屋,茹姨立刻禀报了。大夫人也觉出点苗头,看来她们没住进梁府院子里之前,督主是宿在大夫人这间房内的。今日看起来他们二人也不太亲昵,大夫人没多心,可得知他们二人新婚燕尔就已分房睡,实属怪异。

这婚事细想起来就有些蹊跷,如今这么看,多半是有些问题。

姜杳浅笑了笑,挡住她往屋里看的视线,摆起架子:“如此打探监琮阁督主的安排,茹姨是想在这院内直接领杖五十么?”

茹姨只当她狐假虎威。之前客气那是碍于督主的身份,活到她那岁数,心里明镜儿似的,一个没法与夫君同房夫人,算什么夫人,往后有的苦受。面上端着笑脸:“姑娘真是爱说笑……”

不料姜杳有模有样地学着梁应渠,冲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厉声唤:“兆云兆月!”

真有两道黑影,立即窜到姜杳面前跪下:“夫人。”

茹姨哪见过这架势,顿时吓得面如死灰。

姜杳冷声:“送大夫人的奴婢回房。若是赖着不走,直接就地杖毙。”

……就地杖毙?

“是。”兆云兆月答。

茹姨吓傻了,浑身发颤地乞求:“奴错了,奴现在就走!奴自己走!”

兆云兆月上手就要架人,姜杳唤住他们,对茹姨道:“行,那你自己回吧。记得转告大夫人,围猎辛苦,要早些歇息,少动歪心思才好。”

兆云兆月跪地等候她的意思,姜杳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别耽误了督主找你们。我没事了。”

*

夜色转浓,雨水声渐小。

香炉里燃烧着沂南的浴棠洛神香,莲瓣银鎏金蓬茎孔里飘出清甜的香气。

梁应渠推开房门进来时,姜杳正坐在床侧,姿势别扭地绞着未干透的头发。左臂上才裹了新换的白纱布,不一会儿就透了点点血,被晕得一片水红。

姜杳保持着古怪的绞发姿势,抬眼看去,梁应渠也沐浴完了,褪掉了白日里妖艳的锻红袍鎏金官帽。玄黑色的披风里头已经换好了浅白色的中衣,朝床边走来。

二人眼神碰见后匆匆错开。

姜杳拿余光瞥他白色的衣角,竟和之前泾州时穿得一样。

不是什么奢华矜贵的缎子——这种布料像叠了三层的棉纱,柔软贴合皮肤,坏处是容易变形。因为没有光泽又售价便宜,别说梁应渠这个地位,连合宫中拿事儿的公公夜里穿的都要比这个讲究些。

她又念起后来他口中瘟疫时的苦日子,不知为何,心头织起一缕缕奇怪的清愁,但轻得像一缕烟,很快就消散了。

他向来不让人近身伺候换衣径自褪了披风,回过身望了她一眼。姜杳坐在床沿,不知该不该腾挪一下。

行宫的床不宽却极高,她早就褪了鞋袜,赤足悬着。一条腿不安分地晃,另一条腿乖乖蜷着。大约是受伤了。

梁应渠挪开视线问她:“腿上的伤看过了吗?”

姜杳低头支吾。

想来国公府锦帐里人多,不便查看。见他转身欲要出门,姜杳唤住他:“没有大碍,别叫太医了。”

梁应渠倒没坚持。她左手用不上力,稍许狼狈地掀起裙摆。两边小腿都青紫了,尤其是右边小腿里侧,肿得厉害,像是受了酷刑。

梁应渠再往上瞥了一眼,她左臂的纱布已经染红了大半。

“当年教了你不少药理,怎么就包成这样?”

当年啊,当年姜杳存心是为了缠着他,整日住在他和那对行医老夫妇的家里养自己的腿伤。她那时伤了骨头,还未完全康复,每回梁应渠出门,她就拽着他袖子非要跟着一起去学堂。

他走得急,想让她自己作罢。

她却是直接跳下床,跟在后头跑,阿应阿应地叫个不停。

待身后不见声响了,他回头一看,却见姜杳委屈巴巴地摔坐在地上,腿伤上再添一笔皮肉伤。

梁应渠最后只得趋身回来,将她按在椅上包扎。姜杳眨巴着眼睛,心里发虚,说自己真是想跟着一道去,没想到没好利索又摔了一跤,害他帮忙包扎耽误他听学。

“阿应,不如你就教我自己包吧。待我学会,往后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能报你的恩情!”

梁应渠觉得这怎么听起来像是盼着他有个三长两短呢。

……

姜杳忆起曾经,讪讪道:“是阿碧不娴熟……现在这包扎还是我教了的。”

梁应渠也想到当初,他一开始还真信了她的鬼话,费力教了她不少药理。每日还要被她装模作样地演示——今日是替他包扎莫须有的伤口,明日是替他诊一些莫须有的脉。

最后姜杳言之凿凿,已出阿应师傅的师门,出于心软,就不同他施针,等他病了再说。梁应渠听闻这话,可谓是提心吊胆,万万不敢感染风寒,想起那时候他不禁勾了勾嘴角。很快眸色又黯淡下来。

随行物件白日里已都悉数搬了进来。梁应渠一袭单薄的白衣,侧身行至博古架前,从上阶屉中拿出一个浑厚的雾蓝色瓷瓶,顿了顿,又去衣橱取出一些棉纱布。

姜杳知道他要帮自己处理伤口,温顺地露出左臂。

他坐在床沿的椅凳上,面容专注,姿态放松,一手的指腹轻轻按住她娇嫩的皮肤,另一只手力道轻微地将染了血的纱布卷成一团。

她肤如白璧,上面一道狭长的伤口,如同白玉上破裂出的一道碎痕,触目惊心。这伤看得梁应渠觉得刺眼。

他没抬头,手上动作轻柔,嘴上却是不饶人:“你同晋国公家小姐又无交情,至于逞能救她吗?”

姜杳有点不高兴,她的骑射确实很不错,怎么叫逞能了呢。从前练马师傅教了她只两次,就去禀了父皇,称和明公主天资聪颖,必不可荒废。父皇起初不信,直到真的亲眼见了,立即下旨每年入夏都准她出宫,来沂南猎场避暑跑马玩儿。

“又乱动。”

梁应渠加重手上的力道捉住她的胳膊。

她呜咽了一声,小声埋怨:“你怎么不想想,我平白吃这些苦,究竟谁才是罪魁祸首?”

梁应渠这可是稀奇了,停下手中的动作,挑了挑眉抬脸问她:“这话从何说起?”

“反正此事和永诏脱不了干系。”

烛影摇曳下,梁应渠看起来不吃惊:“你的意思是永诏想动手脚的是你的马,结果误伤了晋湘宁,所以你才在宣榜的时候求陛下和太子。”

“你也瞧出来了?”

“别动”,他握着她的手腕将纱布一圈一圈地绕起来,缓缓说:“嗯,这是御射场,都尉拣马验马都是干系身家性命的活儿,不可能不仔细。只能是临场有人激了马匹,多半是暗器。永诏和晋湘宁之间原本隔着你,但晋湘宁马匹受惊前,你突然加速了,如果保持原来的行马速度,受惊的恐怕是你身下的马匹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姜杳垂眸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向来好看,手指修长,动作也极灵巧雅致。

他边绕了最后一圈,边问她:“所以,你这些年在京城都做了什么,何时与永家结了血仇?”

姜杳见他包扎完了,猛地抽回手,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不都是因为你!”

他一面与她说这些废话,一面将床边的血纱布拾到圆桌上。

“说清楚。”他揭开雾蓝色瓷瓶的盖儿,往掌心到了些药粉,伸手去揉她的小腿肿胀处,“怎么因为我了?”

姜杳刚要张口控诉永诏,便痒得咯咯笑,把小腿缩了回去。

梁应渠刀尖舔血这些年,给自己给监琮阁属下,都没少处理过伤口。虽与她说着话,一心专注着想要仔细处理掉眼前的伤,心想大约三五日便能消肿,压根没细想此时的情形——钳住她的脚腕用了些力。

可能实在是太久没有与女子接触了,梁应渠自以为轻轻地一拽,却直接将她拖了过来,姜杳原本坐得好好的,脚腕被这力气一拖,猛地直接仰倒在床上。白色纱裙径直卷到了大腿上,露出雪白一片,小腿上青青紫紫露在外面,更显得旖旎。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细雨打在窗台的滴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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