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屋子离下人们聚着闲聊的那块儿还隔了些距离,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传来,房间里就显得越发安静。
宿云生翻看着手里的案件,能感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手指越捏越紧,字明明印在页面上,连起来的意思却仿佛被一道屏障堵住,飘不进脑子。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身旁斜倚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看的人身上。
又过了一刻钟。
宿云生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实在看不进去了。
虞千梨道:“怎么了,大理寺卿不好好看你的案件,这是做什么?”
宿云生的手没放下来,仍遮着眼睛,手指动了动,透过缝隙去看虞千梨,先看到了她嘴边陷下去的一个小漩涡,然后往上,看到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透过指缝,明白了眼前人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根本不是真心想让自己看手里的东西,而是想逗弄自己。
可他却生不起气,而是感觉心跳都快了几分,很高兴。
他把案件放回去,只道一声“公主”。
即使识破了她的技巧,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叫她一声,小小的控诉一下。
虞千梨叫他:“宿云生,跟我来。”
她带他去了这府里唯一欢声笑语的地方。
画晴已经跟他们打成了一片,两个小婢女围着她不住的叫姐姐,嘴甜的很。
但看到她来,特别是看到她身后的宿云生,还是一下消了声,行礼唤“公主,公子。”
不是因为宿云生平日里对他们多严厉,而是他们有些人才来府里不久,平时很少见到宿云生,甚至还不如传闻里来的多,就都还规矩着,不敢太放肆。
屋子里香味扑鼻,虞千梨说随他们一道守夜,让他们不必拘礼。
画晴也在一旁帮腔道:“大家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公主人很好的。”
虞千梨笑道:“好似闻到了红薯的香味,不知本公主有没有这个口服?”
老妇人和那两个小侍女也笑着过来迎她,替他们搬来椅子,众人围坐在一起烤火,等着火盆里的红薯熟。
有一个小厮嘴倒是巧的很,当着众人面就直说他们公子待人很是和善,让新进府的人不必这么怕他,之后还讲起了一系列事来印证宿云生怎么个“和善”法。
听到小厮说皇上不知何故,经常给他们公子赏赐一些吃食衣物之类的日常起居用物,公子用不了那么多,有时会分发给下人,他们第一次收到时还百般推辞万般惶恐,后来就渐渐接受了。
虞千梨新奇地打量起宿云生,父皇确实慷慨,前朝后宫的人有时都会得他赏赐,但一般都是珠宝兵器之类的,吃食倒是少见。
只除了自己,虞渊总是像怕她平日里的生活有哪方面短缺,各式各样的赏赐总是流水一般往鸾鸣殿送。
宿云生却显得有点窘迫。
自从第一次面圣时皇上看到他的穿着和略显消瘦的身体,就把他当成了一个远离家乡的落魄青年,总是面露怜悯。
后来他就更加注重自己的穿着,赏赐的东西也都会用上,免得皇上总以为他生活困窘。
他以前生活也是优渥的,不然也不会对文才武学方面都有涉猎,短短两年能有此功名。
只是当时年少决绝,发誓不再和那方土地那个人有丝毫牵扯,才身无分文地就来了临安。
现在因为种种原因,他更加注重仪态,旁人都不知道他有过那么一段贫苦的日子,自然不懂皇帝给他不同的赏赐是为何。
有几个小厮大概是在此除夕团圆的温情氛围下颇有所感,不知不觉道出了心里话。他们以前都生活的颇为艰难,家世并不好,那时候是宿云生把他们带回了宿府。
公子虽然总是摆出一副冰冷的神色,但其实他的所作所为都被府里的人看在眼里,公子真的一直善恶分明,他只是对那些犯人不近人情,对于旁人,特别是生活艰苦的人,他从不吝啬施以援手。
所以这群下人们都不理解外面那些人,现在开了个口子,就哗啦啦如流水一般不住抱怨那些世家贵族有眼无珠,为何都传宿云生手段残忍,为人冷漠无情。
虞千梨缄口不言。
她以前没去了解过宿云生其人,派画晴去打听,很多信息也是从众人口口相传处得来的。
甚至现在,她对他的了解也不算多。
让他当驸马,一开始也只是抱着一种近似于旁观的心情,没那么多真心。
虞千梨忽然有些不敢去看旁边的人。
因为随着慢慢相处,她发现他其实很真诚,不会说话,但会默默做许多事,以至于她有时候都忽视不了这个明明一直沉默的人。
于是她不知道,旁边的人一直在看她。
宿云生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错过。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一般,有赞美,有贬低。
可那又如何,世人传他清冷孤傲,他全不在意,他只知道在做的事是他认为正确的事。
是当初那个女子一语点醒了他,于是他偏执的,一意孤行的,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走这条路。
可现在坐在她面前,旁边的话语都是对自己的褒扬,他却惶恐不已。
他怕自己没达到她的期望,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多不够好。
宿云生露出苦涩的笑容。
什么时候自己做事也只是在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了。
明明人家根本不记得他,不记得当初那句话。
可他仍执着地看着她,试图发现一丝赞同的神色。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抬头。
……
香味渐浓,周围聊的投入的宿府小厮和婢女们也被香味吸走了注意力,消了气愤的姿态。
“公主,红薯熟了,您别再发呆了。”画晴多了解她家公主,坐着坐着又发起了呆,连驸马一直在看她都不知道。
她用布条包好一个红薯,递到虞千梨手中,顺便取下她怀里的手炉,有些凉了,打算再取些火炭放进去。
虞千梨回过神来,下意识看了眼宿云生,他却没看她,而是在帮忙给火盆里还没熟的红薯翻面。
虞千梨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这个,因为刚取出来,还比较烫,所以她剥的很慢,手指也逐渐染上了灰。
她看着手指上的灰,想找块布随意擦擦,旁边递来一块沾了温水的帕子,宿云生接过她手上的红薯,她拿过帕子,细细擦着指缝。
等她一根一根擦干净了,红薯也被剥好了,递到眼前的金黄果肉上没沾一丝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十指都已染黑了。
她捏着下方裹着隔热布块的那头,慢慢吃。
宿云生却拿着她擦过的帕子,毫不在意地擦起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就干净如初。
红薯很甜,糯糯的,让她想起夏天的桂花糕。
两个小婢女聊着聊着已经换了个话题,谈起另一位主角,说公主和她们公子其实有点像。
虞千梨把注意力放到她们的话语中去,她想知道,哪里有点像。
她们年纪小,一开始见到虞千梨还紧张的不行,现在一起坐了许久,发现公主性格一点也不蛮横,有时冒出的一两句话还把她们逗笑了,加上刚刚画晴给她们透的底,这会儿胆子也大起来。
“奴婢之前一直很少听说关于嘉阳公主的消息,城里许多人先入为主,说公主被皇上宠惯了,很是……”
那婢女小心地看了虞千梨一眼,发现她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就把话说完:“很是娇纵。”
“可奴婢现在才发现,公主人真的很好,愿意和咱们坐在一块,听我们说话。”她着重补充道:“一点也不娇纵。”
娇纵吗?
虞千梨也不清楚,但觉得她们仍有误解,因为自己不算多么好。
“对呀对呀,奴婢先前也对公主有些误解,现在才发现,长公主宠爱的人儿,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两个小婢女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们的见闻,虞千梨却突然发现,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小角落里。
里面可以听到许多外界的话,形形色色,有好有坏,当你以为悟到了真实,却发现自己还是会有偏见。
就像她们觉得临安人对宿云生不够了解而妄加揣测,其实她们本身也会因为没接触过而对其他人的认知存在偏颇。
不仅她们,许多人,包括自己也是如此。
外面倏地响起烟花炮竹声,一声接着一声。
几个小姑娘小伙子已经禁不住热闹跑出去瞧了,只画晴几个还守着他们两个坐着。
虞千梨笑了声,道“去吧。”之后看着他们兴奋地跑出去。
旁边的人却仍然一动不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她问:“宿公子不出去看烟花吗?”
宿云生声音低低的:“公主,微臣还有要务,房间里那些案件……”
虞千梨看着他似乎突然变了的情绪,有些莫名,“很重要吗?一定要现在处理吗?”
“重要。”宿云生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能耽搁。”
虞千梨看了看外头空中一簇一簇燃开的烟火,又打量了下他的神色,松了口,“那你去吧。”
她看着眼前明明并不开心却仍要去处理公务的男子,没拦他,直到人进了门,她才眨了下眼,往门外走去。
外面很热闹,虞千梨静静站在一旁,没去打扰他们。
直到烟花不再升起,爆竹不再传来响声,她回头,看了眼暖灯下映照在窗边的那个忙碌的身影。
是有些凉了。站久了,腿也麻了,下人们也都散了。
虞千梨坐上马车,带着一身寒意,裹好了皮裘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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