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湖州今日是难得的放晴,只不过数月淅淅沥沥的雨水浸润了那些白墙黛瓦,上面爬满了青苔。亮堂的日光照射下来,腐朽发霉的墙壁显得有些苍白。

不知不觉中,城里的角落都出来了一些人,这些人披着麻布蓑衣、随意抹一把脸上的脏污露出下面苍老的面孔,有的还抱着襁褓。

当他们久违地站在阳光下面,抱着怀里生死不知的孩子,听着耳边萦绕的低泣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麻木地扯动嘴角,茫然地回头躲避着街上疾驰而来的马车……

江采采和李春华进城时就看见的是这种场景。

两人放缓了脚步,小心地避开倒在路上的人。

城外更惨!

残破的身躯与尚且苟活的人混在一起,望着天,似在控诉。

最开始她扶着人到了路边尚算干净的地方,还未走两步,就听见了那人已经神志不清地喃喃些什么,胡乱地向这边爬。在江采采再次扶住他之前,他就一头直直地栽了下来,砰然砸进混浊的水坑,一动不动。

但周围的人看见这画面却很麻木,甚至还会捂鼻皱眉,,尚有气力的人还会骂两句这人好死不死地挡了道。

江采采沉默地上前,那人眼睛尚未闭合,灰白的瞳孔中挣扎留存着对生的期望,却是回天乏术。

他攥着江采采衣袖的左手渐渐无力,最终无奈地脱力垂下,砸进了水坑里。

水花溅到江采采的脸上,她一动不动,眼前模糊,甚至看不清这人的面孔。

那些远远看着的流民眼中却亮起贪婪的光,齐刷刷地望着这边,眼神怪异炙热,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李春华虽然在旁边抱着手冷眼旁观,但粗布麻衣难掩其周身森冷杀气,仿佛蓄势待发的青锋,无声地震慑住了看着这边的流民。

江采采最后留了件外衫,盖住了那人将合未合的眼睛。

她走的时候听见了后面人一哄而上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回头。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千里饿殍,易子而食,不单单是史书上的记载。

她在城外扶了一路的人,然后在那些人哀切的“行行好……”中愧然离开……

“你没必要扶他们,”李春华淡淡道,“你根本救不了他们。”

江采采坦然地说:“但是我想要救他们,也想要他们知道有人会救他们。”

“谁会救他们?刘行?朝廷?……”李春华嗤之以鼻——刘行就是湖州传闻中不作为的刺史。

“天真至极。”李春华拉着她避开疾驰而来的高头大马,但还是被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大半身,不紧不慢地点评道。

上面的少年身穿锦袍,腰系环佩,精神奕奕,与街上半死不活的百姓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朝气蓬勃,行色匆匆,根本无暇顾及是否冲撞到了人,见有人躲避不及,也只是扬声高喊“对不住”,但身下马匹根本没有减速停下来的意思。

打马长街过,说不出的潇洒帅气。

就在这时,少年对视上了人群中一个男子平静的眼神,心底莫名一动。

男子姿容昳丽俊雅,如青松挺拔,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身后的女子。

下一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少年身下的黑马不知怎的吃痛受惊,高高扬起,使少年被猝不及防地扔下了马,在满街的泥水中滚了两圈。

江采采寻声想回头看,但被李春华用手腕托着后脑半是强硬半是温柔地转过去了。

他眼中透着几分淡淡的讥讽,解释说:“一个无礼的小孩骑个马把自己摔着了而已。”

季知元忍痛从地上爬起来,轻松地推开那些已经饿得意识不清醒的流民,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却没有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

“别再让小爷瞧见你们!”他扭头恶狠狠地吐出一口血痰,含糊不清道,又瞧着周遭瞧着这边热闹的人,刻薄地骂了几句就跛着脚、捂着头走了。

***

傅茉糖是在湖州的堤坝瞧见江采采的。

周围人声鼎沸,江采采翘首向着波涛汹涌的江边看去。

一瞬间,她都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采采,傅茉糖在心中默念,胸口如有一块巨石,堵得发慌。

她逆着人流疾步向那边走过去,越走越快。

仿佛心有灵犀,江采采不经意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就看见傅茉糖惊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嘴唇翕动。

直到走近,真真切切地看见这人完好地站在面前,傅茉糖心口的大石轰然落地,喉中郁结的气吐了出来,发出声音:“江采采!”

恍如隔世。

潮湿的水汽笼罩着三个人,只是数日未见,却让人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傅茉糖不由地退后了半步,看着眼前的女子莫名感到熟悉——尤其是刚刚她垂眸看着下面忙碌奔命的工人时候,悲悯哀伤。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想起了宫门前粉白的海棠花被绵绵细雨打湿落下,跌入尘埃。

“……万幸,回来了就好。”傅茉糖微微哽咽。

陈贤明至今未醒,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江厌日渐形销骨立,前段时间还停止了派人去寻江采采他们。

她没有与江厌争。

湖州的情势与她意料的差太多了。

纵使官府有来历不明的赈灾银,看上去也撑不下去了。

北边的堤坝被大水冲破了,周遭的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南边的三所书院前些日子都被哄抢一空,不少学子因此耽误了进京赶考的路程;城里这些天还混进来了许多装束奇异的外乡人……

处处风声鹤唳,正是用人之际。

傅茉糖不得不作男子装束,日日奔走于城门一带。她已经不期望找到兄长的下落了,但江采采那日却是消失得突然。

侍卫们翻了整座山都没找着人,也不曾见着尸骸,所以她总是觉得他们被人救走了。

傅茉糖又哭又笑,眼瞅着周围人都向这边望过来,包括那些鬼鬼祟祟的外乡人。

她抹了抹泪,缓复情绪,搀扶着江采采,说:“我们先回去。”

傅茉糖瞥了一眼身后的李春华,大吃一惊,却没有在面上展现出来。

那日浑浑噩噩她就听见了江厌这个新妇居然是男子,看上去武功还不弱。

只是今日在亮堂的日光下,男子身姿沉岳如山,比曾经江夫人时期高了不少,但细看面貌却是有一丝相似的,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比起江夫人时期多了几分硬朗的俊美。

难怪可以以假乱真,扮了这么久的女子。

傅茉糖扭过头,心中暗暗想着,面若好女大抵如此吧。

就是不知英国公嫁女、江侍郎娶亲,甚至是圣人赐婚,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春华倒很坦然地接受着她时不时的打量。他始终慢她们一步,悠悠地缀在后面,也跟着进了傅茉糖他们临时落脚的王家宅子。

***

江采采率先看到的是长廊下翠绿欲滴的藤蔓叶子,她又想起了江府枯槁发黄的叶子。

藤蔓随风摇晃着,连同着甩落了上面的水滴,恰好落在了江厌的肩上,在那灰色的衣袍上洇湿了一小块,跟墨团似的。

她看到了江厌,仍是冷冷清清,波澜不惊的模样。

江采采眨了眨眼,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这个……“兄长”?

但她见到江厌时,不知为何,心中总是莫名攒动,密密麻麻的酸涩中夹杂着阵阵刺痛。

最终还是江采采先开口,声音滞涩:“兄长,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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