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一路不停赶至长椿阁,路上没再碰见旁人,心中悬石便先落下一分。
长椿阁是侯府内唯一一座阁楼,共有三层,外用鹅卵石砌了四面高墙,只东面留一扇小门,这般奇怪布局却是侯爷专门为独女养病请道士监造的,可姑娘没住多久就去了乐寒庄。
陈平心中唏嘘,想不到这长椿阁也有再开的一天,正想着,东面的小门却闪出一个人来,正是陈桑。
陈桑年纪不过弱冠,生得一副圆眼圆鼻的讨喜模样,此时却耷拉着眉眼,一见到师父陈平,眼里立时亮起了光。
“师父!”
陈平立时上去按住了陈桑,要他暂时不要声张。
可他开口声音却是止不住地发颤,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陈桑:
“是、是……”
“是姑娘!”陈桑眼眶发红,强保持冷静道,“我已将消息封禁,短时间不会有人知道。”
陈平嘴唇尤止不住发抖,只是点头:“好,好,好。”
他随侯爷回府那年,姑娘还只是个几岁的小孩子,病痛缠身,后来病养好了却又中了毒,外人只道其棋术可退万军,可在陈平看来,侯爷唯一的骨肉自小就波折太多,过得太不顺。
现在醒来便能过明年开春的及笄之年了,侯府终归不再那么冷清。
陈平想到这,面上也有了笑容,他拍了拍陈桑道:
“我进去看看姑娘,你去将那两个婢女暂时关起来,等姑娘吩咐再做抉择。”
陈桑点头应是,又补道:
“姑娘和阿兰姑娘回来时满身狼狈,想是路上遭了罪。”
这点陈平路上早已想到,恐怕不只是遭罪,是追杀吧。
“先别动,一切等我问过姑娘。”
“阿桑知道。”
陈平抬头望天,黑幕下的清平候府一如往昔庄穆,可高阁的朦胧光影却早已昭示着不同。
两年了,当年叱咤三国的少年棋才终于是回来了。
*
陈桑刚撩袍走入阁中,就和一紫衣婢女打了个照面。
婢女端着托盘的手一歪,眼看其上的瓷碗就要掉出来,陈桑忙拿手稳住:
“留心!”
说话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正是阿兰,可脸上却有几道血痕。
阿兰也认出陈桑,忙行礼道:
“陈总管。”
阿兰是陈桑从一堆婢女中挑中拨给孟椿的,规矩教习也是陈桑亲力亲为,对陈桑,阿兰感激尊敬。这两年在山上照看姑娘,侯爷夫人从不曾来过,只是派陈桑隔一段时间去乐寒庄查看,所以两人倒时常见面,并不陌生。
这下见了阿兰脸上的血痕,饶是陈桑早有准备,一颗心也不免沉了沉:“你这是……”
“陈总管不必担心,这是奴婢下山路上不小心滚到荒草堆里被划伤了。”
“那姑娘……”
“姑娘没事,只是受了些寒。”阿兰从善如流,心中却无奈叹气,哪里是荒草堆,明明是一个猎洞。
在她迷晕那红衣男子后,姑娘和她就很快收拾东西下山往府里赶,一边走一边掩盖踪迹,还要避开大路,往远了绕,黑灯瞎火的,两人就掉进了一处荒废的猎洞,姑娘腿上受了伤,而她脸上多了几道血痕。后来又花了些时间从洞里爬出来,到府就已是傍晚。
先是赤脚在雪地里受了寒,回府又是一路风雪交加,姑娘一回到阁中便昏厥过去,在外人看来是睡了一觉,只刚阿兰送药过去才转醒。
不用多言,阿兰就知道姑娘幼时治好的寒疾复发了。寒疾发作时,轻则全身如坠冰窖,昏厥不醒;重则心肺失血,窒息而亡。
这样的病症是孟椿打娘胎里带来的,幼时好不容易治好,现在却又复发。
阿兰本想按往年的药单熬药,可孟椿却要她不要声张。
姑娘就是这样,永不将自身危难之处示于人前。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阿兰回过神,朝一脸焦急的陈总管让开道:“您进去吧,姑娘有些事要吩咐您。”
“那就麻烦阿兰姑娘了。”
阿兰颔首离去。
陈桑转身隔着幔纱掀袍跪下,朗声道:
“奴陈桑,拜见姑娘!”
烛火轻晃,幔帐之后一道人影踱来,身形瘦削,长发如瀑,似松鹤掠影,青竹负雪。
“起来吧。”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幔纱,露出来人极黑的一双眸,以及眼角的那点红痣。
“姑、姑娘……”
陈桑已近不惑之年,可仍忍不住失态,一时愣怔在地,忘记起身。
“起来吧。”
孟椿腿受了伤,经不住久站,很快拣了个木椅坐下,转头提醒还跪着的陈桑。
“是,是。”陈桑垂手侍应。
孟椿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沉默冷淡,待人也疏离懒怠,只对棋的那么几分执着才添了点活人气。两年的生死之隔,小主人似乎仍跟以往一般,没有变化。
“我问陈伯您一些事,您坐。”孟椿抬手示意下首的位置。
“是。”
……
弯月西沉,静影云蔽。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人影迅疾奔出长椿阁,与东门候等的一人碰头后,两人分开疾走进夜色中的清平侯府。
*
同夜,青阳东北青城竹陵楼。
夜已深,楼深之处却有烛火,案前有人正对着烛火认真刻着什么,突然,夜风灌入,屋内无声潜入一个身影。
“公子,我打听到了!”
身影飞快飘至案前,激动小喊出声。
“挡着我光了,阿尧。”男子却只是略移了移双肘,仍刻着手中之物,并未抬头。
名唤阿尧的少年一听这话,明亮的星眸顿时黯淡下去,有气无力的“哦”了一句,拖沓着步子坐到一旁。
男子抬眼扫了一眼少年乖乖巧巧却明显心灰意冷的坐姿,无奈道:
“说罢。”
少年蹭得站起身,兴奋走到案前道:
“公子命人暗中保护的姐姐已经顺利到府了!”
“嗯,” 光这次被少年是完全挡住,男子被迫放下手中物什,抬头应道,“这个白天阿尧已经告与我了。”
“还有其他的!”阿尧似乎就等着这句话,立刻开始滔滔不绝,“那个姐姐回府后除了她身边那个婢女,只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出来后就立刻派了一拨人去一个地方,我打听了下,那个地方是孟家宗祠!”
一连串的话像倒豆子一样叽里咕噜就出来了,阿尧兴奋地等着夸奖,却发现公子的脸色平平,似没什么意外。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伤心道:
“公子是早就知道了吗?”
男子又拿起桌上的物什雕刻,这一次,阿尧识趣地往旁让出了光线,同时也认出了那是枚木簪。
“我只知道大半,阿尧让我知道全部。”男子一边答一边刻着木簪。
“嘿嘿。”少年心性的阿尧只得这一句便够了,傻笑两声,很快将注意力放在了木簪上。
“公子是在刻桃花吗?”
“嗯。”
“和公子的眼睛好像。”
……
“嗯?”男子抬眼,回过神后,一丝茫然很快变成几不可察的笑意。
阿尧以为公子没懂,认真解释道:“都是这里弯弯的,后面又滑下去。”
“不过公子,你刻这个干嘛?”
男子轻轻吹去细屑,细细擦拭完刻好的木簪后才道:
“见面礼。”
木簪通体无装饰,只起头刻两朵桃花点缀其上,但木材自带的木纹却是暗绿色的,很是奇特。
不等阿尧再问,男子轻抚上他的头:“夜很深了,睡吧。”
少年的身子几乎一瞬软趴在案上。
男子轻步走向门处,淡声道:“事情怎么样?”
“回禀公子,顺利进行。”
一道回答从门外的幽深处传来。
*
云团厚积,天色发沉,今日的青阳格外冷。
街旁商铺大都没出摊,已经窝在家里准备年节,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害怕半路下起雪来,这般天气无人愿意在外久留。
一辆马车静悄悄从清平侯府侧门驶离,马蹄声在安静的青石大道上声音格外引人注目。
“是孟夫子府里的吧?”
“嘘——要不要命?平日里那是孟夫子不拿高架,现在夫子去江阳讲学了,侯府之事你也敢多嘴!一个两个罪名下来,岂是你我这等白身承受地起的?快走罢。”
……
马车走得很慢,因为顾及到车内人的身体还没完全养好。
孟椿除了回府那天寒疾复发,倒也没其他内伤,只是常觉乏力,瞌睡见长。陈桑给她弄来了补药,但是毫无见效。
在府里算着日子过了三日,孟椿一大早便准备出府“拜访”。
她要去孟家宗祠。
“姑娘,为什么非要今天去宗祠啊?陈总管已经写信给侯爷夫人了,等侯爷夫人回来一起去总不迟的。”
孟椿一只手笼着手炉,一只手下棋,没有回答阿兰。
对了,姑娘最不喜下棋被人打搅。阿兰瘪瘪嘴,终是姑娘睡太长时间了,她竟连这也忘了 。
马车一时安静,只剩清脆的落棋声。
突然马车一个急刹,棋盘上的棋子瞬间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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