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午,白茅巷内,陈宅后院。
白雪霁跪坐在陈婶膝前,展开泛黄的户籍文书,轻声说起了往事:“七岁那年娘病死后,我离开云垠村,一路走到苏阳城。饿得实在受不住,才把自己卖进落英阁。夏叔将我从落英阁赎出时,我已在那呆了三年。”
“当年夏将军将你带回,老身只当你是个寻常孤女,没曾想……”老妇人看着文书中“洪川县云垠里”的字样,伸手抚上白雪霁的面庞,声音发颤:“丫头,你那么小就一个人走了那么远,一定很幸苦吧。”
白雪霁摇摇头。
陈婶扶起她坐到身旁,“后来呢,你有没有回家中看过?”
白雪霁轻笑道:“回江都前,夏叔带我去了一趟。可村中的老槐树都烧成了焦炭,听路边老伯说,靖和二十六年初煜兵过境,人或死或逃,全没了。”
陈婶的泪珠子砸在她的手上,白雪霁反而笑着握住她,“婆婆,我早没事了。而且,上天虽然收走些旧人,又送来新亲。”
她温柔地望着面前的老妇,“婆婆,于我而言,你和夏叔比血脉还亲。”
“傻丫头!”陈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老人身上淡淡的艾草香,让白雪霁忆起旧时江都夏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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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气转凉,临州城早市依旧热闹。
心素馆门前早早摆放好新到的木槿,关兮容正踮脚往乌木架上添置秋季新品,忽听得环佩叮当,转身时整个人愣在晨风中。
海天霞罗裙拂过门槛,衣摆花纹随步态舒展,往日束发的绿绸化作简单发髻,几缕碎发垂在耳畔,随风轻轻飘动。白雪霁扫过众人惊愕的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瞧啥,没看过女扮男装,还没听过话本的故事吗?”
此话一出,关兮容手中的茶囊铛咚地坠地,正在擦桌的伙计嘴巴也睁得抖大,绣娘也惊得停住了动作。
满室死寂中,丹娘拿着账册从库房中转出,淡定道:“都愣着作甚?管掌柜是男是女,能发月钱的就是活菩萨。’
白雪霁也直了直腰身,转向呆若木鸡的众人,“往后唤我白掌柜。”接着继续吩咐正事,“竹叶青照旧辰时三刻送到东市布庄,新制的兰香露要分装青瓷小瓶.…”
关兮容突然转身冲向后院。白雪霁追过去时,只见她对着水缸拼命揉眼睛,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兮容,”白雪霁伸到半途的顿住,从袖中取出金线荷包,低声道:“这个……对不住了。我……”
“不必。”关兮容背对着她,声音发颤,“如今虽少了个倾慕的郎君,却多了位教人敬佩的女东家。”她转身时眼圈泛红,却强笑着将荷包推回去,“前日有位胭脂铺老板问起今秋香露,我去库房取样。”
库房内,关兮容望着白雪霁指挥伙计搬货的侧影,檐角铜铃轻晃,日光在少女鬓边跳跃,那些曾让她心动的英气化作绕指柔,却比男装时更耀眼。
她低眸轻笑,有些心事,终要随着陈春这个名字封存在茶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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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白雪霁捏着刚送来的团饼茶,指尖碾碎褐色茶块,盯着簌簌落在案几上的碎渣,听着旁人闲话时的那句抱怨“团茶费工费炭,十斤鲜叶要糟蹋三成”,又想起玉美人教她茶经中的那句“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脑子一转,当即朝店内小厮阿蒲高声道“备车,我要去茶园。”又转头拉上关兮容,“你同我一起。”
当夜,两人蹲在焙茶房,看茶娘们将蒸青后的嫩叶铺进竹模。
宜朝盛行的团饼茶耗时半月,其间易被掺入碎末,而白雪霁改良的“松针散茶”只需阴干三日,茶条细如银针,清香扑鼻。
年内,福建三成茶园签下了契书,由心素阁的人免费传授技法,换取独家收购权,由于茶条须用特制竹模塑形,而摸具特殊技艺均存于心素馆内部,因而他人也难以仿冒。此外,由于茶条松脆易碎,白雪霁连同钱氏的明州窑场推出特制双层陶罐,吃下了包装和运输那份利。
临州的文人雅士最爱攀比字画,白雪霁某日见一落魄举子醉醺醺用题诗换酒,又生一念。
松风阁开张前夕,她于城中粘贴了一张告示,“题诗换茶,一字一铢”。
一时间,举子们蜂拥而至,数日后刻着诗句的茶罐正式售卖。除了特邀国内文人等品茶题诗打造「一罐一诗」限量款,竟捧红了好几个无名书生。
自此,松风阁内墨香与茶香齐飞,临安城的文人竞相题诗,账房总事丹娘对着账册忙得飞起,东家白雪霁抚着雪花白银乐得欢。
钱七郎的调侃道,“怕不是要织张独属白氏的天罗地网。”
一语中的,这网越织越密。
平日帮着心素馆和松风阁送货的脚夫们腰间总是多别着一块木牌,送货时再用炭笔勾画巷名,起初只为防丢件,直到某日白雪霁看到帐簿“清河坊胭脂售卖”的条目旁,丹娘朱笔批注“连续三月需求激增,速调香膏三百盒”,突觉市井百态的信息也大有可为之处。
于是,便有了灰鸽帮:脚夫在日常送货时抄下地址和货品,可凭信息换取日钱。
当看似杂乱的货流单汇总至心素馆时,白雪霁又命人将关键情报整理成《市井货志》,成果居然比户部黄册还鲜活,她转手将其誊抄分册售卖给行会和商铺,抽成佣金又得一利。
白雪霁在澧堂阁说起这门生意时,青栀将这一招戏称成“空手套狼”,谢容知则评价道“比放印子钱还狠”,而她嘿嘿笑道“不及钱东家心黑”,钱七郎在一旁回应“白娘子过奖”。
渐渐地,灰鸽帮的渗透人群从脚夫逐渐扩散到市井小民,甚至小摊贩主也可凭借消息置换几文钱,白雪霁得到的密报逐渐增多。
而那《货流簿》给白雪霁带来的也不仅是分销之利。
秋分,白雪霁翻看灰鸽帮新递的《货流簿》,见倭商求购茶叶的数量逐月激增,套上褙子就往澧堂阁跑。
“东家,借你的船队一用!”白雪霁直接冲进棠心居,将账本翻开,拍在钱七郎面前。
钱七郎倚在暖炉旁,朝座下执事懒声吩咐:“让霍连城来一趟。”白雪霁眉眼发亮,知道这事妥了八分。
“日本僧侣一贯渴求宣茶,但恶其奢靡,尤其是上承的团茶往往裹金描银,包装招摇犯了禅门戒律。”澧堂阁的海运总事生得豹头环眼,说话却文气。
白雪霁闻言一喜,“霍先生,那我将散茶包装为禅净茶,再找径山寺住持题写偈语卷轴,你们船队帮我承运成不?”
霍连城看向钱七郎,“全凭东家做主。”
首航那日,市舶司的巡检摸着怀中银票,主动将抽解减了一成。
白雪霁站在码头,看钱氏商船扬帆破浪,撇嘴对身侧的钱七郎叹道:“若当初按我说的,培训日籍茶僧为代理,这利润起码得多两成。”
“月明多被云妨。”钱七郎用扇骨轻点她眉心,“留三成利给官员,换来的可不只是批文。要知道,海龙王最爱吞独食的船。”
白雪霁恍然大悟,次日便邀请市舶使夫人品茶,赠了套嵌珍珠的茶具,并诚恳进言今岁市舶司政绩或可再添一笔“禅茶东渡”。
此后每逢白氏新店开张前夜,心素阁中都会少几个箱子,而相关衙署的官员府中则多了些“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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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霁看着案几上不断叠高的盖官印卷轴,以及不断减免的商税,终于懂了什么叫脏银过手才是最稳妥的护身符。与此同时,稚女社的官府批文也终于下来了。
说起稚女社,原是因着冬月的一场雪。
当时,白雪霁从茶园归来,见北瓦周边桥洞下蜷着三个女童,破袄上结满冰碴,她想起了离开云垠村的路上看到的草席摊子上躺着的三个女孩,她们都冻得脸色青白,嘴巴发乌。
不过这三个女童运气稍好些,一刻钟后,白雪霁看见一衣裳褴褛的妇人捧着救济粮疾步奔向她们,三人纷纷笑着喊出了“娘亲”二字。
次日,她便盘下城西废宅,门前挂起“稚女社”的木牌。
至腊月时,二十多个女童的朗朗诵书声已响贯城西。白雪霁带着新招的女先生站在社内桂花树下,嘱咐道:“今日起,分出两院,东院教女童识字算账,西院教纺织针绣。”
望着那一双双晶亮的眸子,她心里头又生出一个主意。
除夕前夜,《稚子报》的草样摆在了白雪霁的案上。这是她亲自带着女童们编的市井小报,头版抢先报道坊间热点,二版登着科考或招工消息,边角还写着名人八卦或奇闻轶事。
满娘将新印的报纸捆好,“按您吩咐,每期夹带《货流簿》摘要,想必不少客商都抢着订呢。”
白雪霁指着子报边角那则小字,“那还是可儿探听到的,瞧瞧,这娃儿字可真秀。”
“是呢。”满娘笑着笑着,不禁红了眼。才短短三月,她和三个女娃竟也过上了有瓦遮头有饱饭吃的美满日子。
稚子报一经发布,立即引起了热潮。百姓往日只能通过官方邸报获取消息,哪里看过这般有趣的消遣玩意儿。
很快,稚子报像柳絮飘满临州城,手工誊抄很快无法满足,书坊和印刷商人纷纷找上门来,稚女社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不足一年光景,“临州白娘子”的名号传遍江南,众人皆道这位女东家不仅经商有道,还把妇孺炼成了精兵。
建元十年,惊蛰时节,花香开始染透十里春风,白雪霁也就是在那日收到的洒金柬帖。
“三月初三,荣安郡主府赏樱宴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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