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市脚夫歇脚棚。
瘦削脚夫搬运着货物,经过一女子旁时,偷偷递话,“每月初七都有戴面纱的人进出崔府后门。”
女子微微颔首,蘸着酒水在桌面画符,脚夫领会,随即离开。
接着,茶棚老板娘提着铜壶过来添水,压低声音,“童尚书家的马车往这边来了。”
白雪霁会意,起身时将碎银压在茶碗下。
她袖中弹出的铁莲子正中马臀,惊得童府马匹嘶鸣扬蹄。车夫慌忙勒缰,却见左侧车轮咔嚓裂开道细缝,夜里灰鸽帮动过手脚的车轴终于发作。
“当心!”
白雪霁用巧劲托住跌出车厢的婢女腰身。接着她一跃而起,将缰绳缠臂三圈。布鞋狠蹬车辕借力,腰身拧出背嵬军驯马的杀招,马前蹄离地半尺,硬生生被她拽停在离石狮半掌处。
车帘掀开一隙,露出半张面容,清秀的眉眼间流露出三分英气。
童若华绾着朝云近香髻,丁香色襦裙外罩罗兰衫,钗环凌乱却难掩将门之女的镇定:“多谢娘子相救,不知如何称呼?”
“民女白雪霁,在临州经营茶楼。”她边说边朝吓呆的丫鬟抛去个青瓷瓶,“这是心素阁的宁神香,嗅闻压惊。”
余光瞥见童若华左臂有些殷红,软了嗓音,“夫人可是伤着了?城西心素馆有西湖河畔备着上好的金疮药,娘子可愿移步?”
暮色染透临安城时,两人已在心素馆顶楼对坐烹茶。白雪霁旋腕冲开雨前龙井,雀舌般的茶芽在青瓷盏中舒展,童若华忽而笑道,“白娘子如何会使驯马的‘盘龙锁’?”
白雪霁狡黠道,“年少时顽皮,经常男装出去厮混学本领。”
此言一出,童若华执盏的手微顿,唇角露出难得的暖意。
是日,白雪霁交下了童若华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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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心素馆雅集,临州官眷们正传阅着新刊《稚子报》。孙通判夫人指着里面的书法笑道:“社内女娃娃的这手簪花小楷,倒把我们家那丫头比下去了。”
白雪霁执壶斟茶,腾起的雾气模糊了眼底精光:“夫人谬赞,昨日听闻贵府三姑娘在诗会夺魁,这才是真才女呢。”
茶汤轻响间,庄夫人压低声音:“听说听说黎大人要将三女儿许给新晋的大理正?不过是个从五品,他这样一个爱攀附的人,怎么肯?”
孙夫人捻着蜜饯嗤笑,指尖在案几上划了个“容”字。
庄夫人恍然大悟,“这风向变得可真快。”
右丞李夫人冷笑,“怪不得没根没底的人升得那么快,哪儿有大树就往哪儿乘凉去呢。他家夫人还找我打听过程尚书,他家的嫡子程长卿自夫人死后,就一直没续弦,不少人盯着呢。”
说到此处,她帕子掩唇。“不过嘛,程家哪能看得她?前日,程府老夫人还向我打听赵翰林家的独女……”
孙夫人捏着玫瑰酥叹道,“要我说还是陈御史家清净。陈夫人昨日又去玄都观清修,连宫宴都推了。”
白雪霁手腕微顿,陈夫人每月初七雷打不动去道观,这个恰好与崔府后门有蒙面人进出的时间点重合。
莫非,陈礼和崔翼有什么私下交易?
四月初七,显应观,白雪霁提前候在三清殿。
当陈夫人的青缎绣鞋踏入殿门时,正好撞见她从蒲团中站起,怀中还有半卷《昭明文选》,正好是陈夫人苦寻多年的前朝抄本。
妇人素来淡漠的眸子倏地凝住,轻声问询,“请问娘子,此书何来?”
白雪霁面不改色,“上月商队的人带回,说是落难士子家传之宝。”
其实她也没扯谎,灰鸽帮翻遍河西商队,才找到了这本陈夫人心心念念的旧籍。接着,作势要将《昭明文选》收入锦匣。
陈夫人出言制止,“娘子且慢,可否借此一阅?”
白雪霁微笑,“当然。”
两人寻一静室坐下,白雪霁燃起红泥小炉,陈夫人翻动着书页,动作间皆是对书本的爱惜,“白娘子可知这是柳公暮年手书?”
白雪霁假装吃惊,“妾身只知这书在河西流落百年,倒不知是前朝大儒柳文澜亲笔。”
陈夫人指尖抚过泛黄书页,有些不舍归还。
白雪霁将锦匣推至案几,“此物既与夫人有缘,不如借花献佛。"
陈夫人瞪大眼睛,“当真?”
“宝物自当赠予慧眼识得之人。于此书,夫人是最好的归处。”
松风掠过竹帘,白雪霁提壶分茶。茶汤表面浮着层罕见的金圈:“夫人尝尝有何不同?”
陈夫人浅啜半口,眉梢微动:"入口凛冽似雪,喉间却有烽烟余韵。"
白雪霁抚着盏沿水痕,“这是北茶,老君眉。北方茶农制茶时,惯用烧过的铁锅炒青,讲究‘茶火同沸’,不同于南人总说的‘茶禅一味',别有一番味道。”
陈夫人执起茶筅:“南方茶重香,北方茶尚骨。这老君眉的岩韵......”
“恰似柳公批注的笔锋。”白雪霁接得自然,腕间银镯碰出清响,"当年随商队过河西,见牧民煮茶掺盐巴,倒比临州风雅更合天地气韵。”
黄昏,告别之际,陈夫人破天荒邀约:“白娘子得空可愿来寒舍?家中有套前朝茶具,正缺个懂行的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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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白宅书房。
花解语看着陈夫人新赠的《茶经》,“啧啧,连《陆羽烹茶图》的孤本都舍得送你,咱们陈夫人怕不是把你当知己了?"
白雪霁斜倚窗棂,抬腕甩出枚松子,正落中花解语发间,“上个月是谁说陈夫人最厌铜臭,断瞧不上我的?”
花解语凑近,“说真的,你连《昭明文选》里的批注都读不通,怎么哄得她与你亲近的?难不成还真成了柳公门徒?”
“投其所好呗,自相识那日起,我便隔几日往陈府送书。有时是前朝孤本,有时是名家批注每回都裹着松风阁特制的竹青书衣,还夹着北地特有的雪松书签。她品茶时要焚伽南香,香灰须用三清殿前的银杏叶灰,我也让灰鸽帮扫叶子送去。她难得不欢喜?更何况了……”
白雪霁望向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静默了片刻,想起前日她与陈夫人聊起城中趣事时,陈夫人眼中的光彩倒比读书时更亮了一些。
她垂首轻笑,“我觉着,她同我厮混,也不过是找个由头,暂时卸下正谏大夫夫人的重担。那陈家,规矩可也不少。”
花解语狐狸眼微眯,“我看陈礼与她无一儿半女的,你说她会不会是.....”
白雪霁抽出账本敲打在他头上,“你管呢?倒是我让你查的事呢,郡主府那位婢女的来头是什么?还有每月初七进出崔府的蒙面人又是谁?”
花解语从袖中抖出小卷纸,“你猜得对,郡主府的那个女子是有点来头的。她叫做方无思,原是太医局林院判的养女,前两年院判犯了点事遭流放,方无思也在那之后失踪了,后来不知为何就流落到郡主府当婢女。”
他停顿了一下,“其实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这姑娘,曾经也在绮罗楼待过,但因手脚不干净被人赶了出去。”
“手脚不干净?”
“据管事的说,她会溜进其他人的房间里偷东西。”
白雪霁眉头微皱,抬头正对上了花解语的严肃的目光,“她当时,或许不是在偷东西?”
花解语点头,“嗯,当时见她可怜,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回想起,可能真没那么简单。至于每月进出崔府的蒙面人,是宫里头出来的。”
白雪霁眼睛睁大,“知道具体身份吗?”
花解语摇头,“澧棠阁的手还没能长到能伸进官家住所。”
白雪霁蓦地起身,烛火映得雪浪笺上的墨字似游蛇攒动,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卷入书房,烛火将宣纸上的脉络图照得影影绰绰。
容党根系:曾以上皇宰辅容敬为首,虽容敬于四年前已病逝,但势力仍在,且均位居高官,现以靖和年间任容府西席的程元晦为砥柱;
万党余脉:万延俊虽于建元七年因乾军南下失策遭贬,门生遍布六部。王焕现管理常平仓和义仓,五品官员却掌管粮、财核心;周明德乃太医院的最高长官,听闻最近想从太医令转文官系统;黎茂和原为万党,能从地方官转至中央是经万延俊提拔,此人好高骛远、颇有野心。
暗流:陈礼表面不涉党争,然而之母与容敬之妻乃姑表姊妹,容老夫人退居云栖观修道,陈夫人定期走访不同道观说不定在传递一些什么消息;还有崔翼,建元四年滁州之战正是这个现任枢密副使的崔翼任监军。
白雪霁无声念叨:容派、陈礼、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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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花解语早已离开,白雪霁刚躺下,就听得窗外骤起喧哗。
未出前厅,就见得关兮容,顾不得鬓边跑歪的绢花,她忙道:“东家!心素馆来了三个泼皮,说喝了咱们的玉兰露上吐下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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