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天的雨

“好,”奶奶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童童有上进心,是好孩子。”她笑起来,脸上堆起的皱褶显得格外生动,像外头透进来的日光那样明媚。而后,她扭头对小叔正色说:“老四,你随我进房来吧,有几句话我要交代你。”

漫长喧嚣的白日终于落幕,斜阳西沉,漫天的余晖里,夜晚势不可挡地降临人间,天边渐明的星子和渐浓的暮色,无不昭显着夜的威仪。其余亲戚在闲话过后便已作鸟兽散,小叔却还待在奶奶房里,一直从下午待到了天黑。期间,苏宇桐百无聊赖地看了两集卫视正在热播的仙侠电视剧,又自己吃过晚饭,收拾了碗,见他们还没出来,有些好奇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到门板上去偷听。那扇老旧的贴皮三合板木门,早年被水汽溶蚀,腐了一角,从中时不时掉落出一些虫蠹后的木屑颗粒,此时却竭尽所能地发挥着它作为门扇的隔声功效,朦朦胧胧地,让苏宇桐听不真切他们具体的对话内容。

又过了好一阵,带锈迹的黄铜门把旋动,应该是有人走到了门边,准备开门出去。苏宇桐没来得及反应和闪躲,毫无防备地和拉开门的小叔撞上了视线。

小叔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叮嘱他今晚记得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而后回头对奶奶说:“妈,虽然您今天找我说了许多,可我也知道您始终没说出口的顾虑是什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照顾好童童,他在我这里,您就放一百个心。”

于是在暑假的尾声,苏宇桐收拾行囊,告别奶奶,和小叔一起踏上了北上省城的路。

出发那天,苏宇桐起了个大早,准确来说,他一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好,心中期待与忐忑交织。这还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不相熟的亲戚带领下,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学习和生活,他难免感到失意和惆怅。那夜他做了很多的梦,梦到父母,梦到寄宿学校,梦到从前的家。奇怪的是,平常待在那些地方的时候,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可当他就要走了,那些前尘往事又像是想要挽留他一般,在梦里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清晨,小叔的车早早就停在院子里等他,一辆灰色的大众捷达,掩映在黎明的薄雾之下。苏宇桐不敢让人久候,于是刷牙洗漱时动作急切了些。刷着刷着,最后一颗早已有松动迹象的乳牙应声掉落,落进陶瓷洗手盆里,与盆壁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仿佛看见他的童年化身为幼时那个矮小的自己,骑在同样矮小的四轮自行车上,从家门前那段下长坡驶过,欢快地拨着车铃,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身影,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飞快地、毫无留恋地骑远了。

苏宇桐把那颗小小的乳牙拾起,冲干净泡沫,走到屋门外,像奶奶从前教他的那样,瞄准房顶,将牙齿往上抛去。

听奶奶说,换下来的牙齿要往高处扔,越高越好,这样新牙就能快快长出来。而他也会像破土而出的恒牙那样,早日长高长大。

去省城的路上途经县城,小叔便领着他回了一趟从前机关小区的家。这个地方自从今年春节之后就再没有人回来过。苏宇桐掏出钥匙开门,门锁有些锈住了,锁匙转动时有明显滞涩的手感。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家中一切都一如从前那般安静陈列着,餐桌上的果盘里甚至还摆着几颗过年时买的苹果。这里什么都没变,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不久之后还要回来,除了扑面而来一阵灰尘和一股潮气——这令他如梦初醒。

苏宇桐从小就对各种气味感知敏锐,嗅觉是他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记忆的某种载体。气味就像是一把钥匙,一旦闻过之后,把那段伴随那股气味的时间和记忆锁进了脑海深处的匣子,直到哪一日这个味道再度出现,那时的记忆便会被钥匙打开,从匣中显现,将他拽回到昔日的情境之中。他从前的家,窗明几净,充斥着饭菜香、衣服洗涤剂的清新花香和被子晒过之后暖融融的太阳香。那些气味,会让他恍惚看见母亲在客餐厅间忙碌的身影,看见他踩着搬来的小板凳,和父亲一起收拾阳台上摊开曝晒的被褥——总而言之,绝不是这样陌生、冰冷、陈腐的味道。

直到探头看了一眼,苏宇桐才了然。家里窗户没关严实,前几个月梅雨季,水汽弥漫进来,各类真菌便在这方潮湿的乐园里开疆拓土,目之所及的沙发、地毯、窗帘、坐垫……无一例外都被一层绒白菌丝所覆盖。盘里的苹果也早已**淌汁,呈现一种诡异的酱油色,就像曾给过他许多爱与温暖的家庭那样,一夕之间溃烂得面目全非。

苏宇桐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湿润了眼眶,直到小叔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需要帮忙就喊我。”

小叔拨通了苏宇桐父亲的电话,一边问他们家证件存放的位置,一边往主卧里走,到衣橱和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苏宇桐也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书桌上,那盆养了多年小盼菩提还在,可长久没人浇水,枝叶早已萎蔫,粘在桌面上的卡通贴纸也已卷边翘起。说是收拾行李,可他在房里挑挑拣拣半天,被灰尘呛得咳嗽流泪,愣是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还是小叔大手一挥,替他拿了主意,说这些发霉的床铺衣服都不要了,去省城再买新的。

临走前,苏宇桐在房中打量了一圈,最后从书桌上抄起那只装裱一家三口合影的相框。他相当珍视地捧起,看着照片里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三人,用衣角小心翼翼擦拭干净,揣进了怀里。

从县城拐上高速去省城,仍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要走。一路北上,中途穿越几条隧道,被重重山岭阻隔的寒意在这里沉淀下来,空气渐渐变得微凉干燥。越往北,树叶由绿转黄,秋意愈发浓重了。

全程只有小叔一人开车。苏宇桐怯生内敛,上了车后一直沉默无话,两手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凝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他和小叔不怎么相熟,也怕贸然开口打扰那人开车。小叔倒是热情,时不时会主动找他聊天,问他在原来的学校过得如何,问他结交了哪些朋友,关于敏感的家庭话题,只字不提。

苏宇桐其实有点感念小叔的体恤,那人毕竟是他父亲的弟弟,若是开车无聊想找话题,从他父亲入手是最简单便捷的,可偏偏心思细腻地绕了过去。在谈及校园生活时,他闷着声说:“学校……也就那样吧,我是中途转校过去的,没交到什么朋友。”

他并不总是如此寡言少语,至少在转校以前,性格虽有些腼腆,但也有三两交好的玩伴,在熟络的人面前总是说个不停。但自从转到寄宿学校,骤然间被丢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周遭都是早已相识、结成小团体的同学,他就像棵被连根拔起的小树苗,粗暴地移栽到不适宜的环境里,一时间水土不服,格格不入。且因为讨厌寄宿学校里无聊枯燥的生活,时间一长,连带着班里的同学他都一并看不顺眼。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孤僻地瑟缩在角落,在心上日复一日地筑起高高的冰墙,无差别抵御着每一个企图走近他的人。

已至晌午,途经一处服务区时,苏宇桐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令他在副驾驶座上难为情地局促起来。小叔心领神会地朝他笑了一下说,正好就在这儿停吧,饭点了,吃点东西加个油再上路。

泊好车后,小叔领他进了餐厅,递了菜单过去,让他想吃什么尽管点,又从冰柜里拿了瓶汽水给他。苏宇桐一目十行地扫过菜单上的文字,饿归饿,可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套餐饭,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于是翻了另一面,饶有兴致地看起了那些炸物和冷饮。没有哪个孩子能抗拒这些美食的诱惑,他也一样,只是碍于从小体质差,在外吃饭时,父母从不允许他点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是吃冷的容易闹肚子、吃炸的会引起上火咳嗽,于是每次点餐时他只能悻悻作罢,最多看看菜单过过眼瘾。不一会儿,他就将菜单依依不舍地翻了回来,随手指了一样牛腩饭,想着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免得吃坏东西生病,给小叔添麻烦。

“就只要这个吗?我看你对那些小吃很感兴趣,怎么没有点?”小叔问。

苏宇桐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一路上,小叔总是很照顾他的感受,这超出了他的预料。可小叔和他父母是同辈人,在吃饭这件事上,说不定也秉持着和他的父母同样的想法。

苏宇桐看着他的脸色,试探性地说:“可爸爸妈妈从来不让我吃这些东西……”

“怕什么,他们又不在,”小叔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放心大胆吃吧,我替你做主,不告诉他们。”

既然小叔放话,苏宇桐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他兴奋得连菜单都没翻,就立刻大声地向服务生追加了早已看中的香酥炸鸡翅和芒果雪葩。

窗外天色阴沉,似在酝酿一场大雨,苏宇桐的心情却逐渐放晴起来。方才在路上,他还沉浸在离家的伤感之中,身体随着车辆行驶起伏摇晃,一颗心也跟着起伏摇晃,像风中曳然欲坠的枯叶,感到漂泊不定、茫然不安。可这会儿工夫,热乎乎的饭菜进了嘴里,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宽慰。

席间他问了小叔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在省城生活的开销花费怎么办。这个问题他在心里斟酌了许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一个不熟悉的亲戚面前,贸然提钱让他觉得浑身别扭。小叔正吃着饭,扑哧一声笑出来,差点被噎到。

“哎,你小小年纪,竟然会关心这么现实的问题,”小叔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放心吧,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爸爸会按月把生活费打到我卡上,短不了你吃喝的。”

“要是他赖账呢?”苏宇桐又问。

“你爸爸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你放心,他儿子在我手上,他不敢乱来的,”小叔笑着催促他,“好了,别瞎琢磨了,快吃吧,你的冰淇淋都要化了。”

苏宇桐这才低下头去,心安理得地舔干净粘在金属勺子上的雪葩,冰凉的甜蜜刺激着味蕾。看着坐在对面用餐的小叔,恍惚之间,他觉得这人不像是长辈,反倒像朋友。他在寄宿学校没有结识新朋友,而小叔就像是还没转学之前、那个总是和他一起勾肩搭背、放学后偷瞒着父母去吃路边摊的同龄好友。他曾经在心墙上围建起来的坚冰,被拎着一把小木锤走来的小叔叮叮当当敲掉了一小块,顷刻间犹如春雪消融,汩汩甘泉从中欢愉地涌出。在他们之间,因为这餐饭,建立起了一个隐秘的联盟。

酒足饭饱后,苏宇桐回到副驾驶座,提前系上了安全带。小叔发动车子,打开空调,摇上车窗,在外点了支烟,倚着车门慢慢地抽。

窗外乌云低坠,大雨将至,空气中水汽凝结,黏腻潮湿,厚重得仿佛让人迈不开腿,即使是行走在陆地上,也好似在水里漫游一般。苏宇桐思绪飘忽着,想起从前在科教频道上看过木星液态大气层的介绍,大抵就是现在这样。

空调驱散了沉闷的水汽,车厢内干爽舒适。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望向小叔抽烟的侧影。兴许是吃得太饱,一向没有午睡习惯的他竟然有点犯起瞌睡来。

小叔的侧脸无疑是好看的,迷迷糊糊间,苏宇桐这样想。

他遗传了来自父亲的高鼻梁和深眼眶,虽然年纪尚小,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当他们父子二人并列站在一起时,永远不会有人将他们的关系错认。上至爷爷,下至二姑和三叔,都是如此一脉相承的长相,唯有小叔和他们长得不太相像。

如果说家中其他人的长相是浓墨重彩的工笔花鸟,那小叔就是清俊飘逸的写意山水。那人的眉眼是斯文寡淡的,脸部线条是柔和平缓的,在烟气缭绕下,像是雾霭笼罩中时隐时现的春山,又像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中那点隐隐约约透出的一点绿。

小叔这样平淡的五官,放在寻常人里,算不上特别出挑,但正因如此,才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或许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包括苏宇桐在内,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他。

一支烟抽完,小叔拉开车门上车,正好碰见苏宇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笑吟吟地问:“是不是犯困了?”说完就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戗得东倒西歪。

苏宇桐从小就知道自己颅顶长得圆溜——这点是他从家中长辈总喜欢有事没事摸自己脑袋悟出来的。加上微带自然卷的软发,摩挲起来的手感像是某种毛绒公仔,让家里的大人们都爱不释手。小时候的他当然不会介意,可到了如今这个自我意识萌芽的阶段,多少有点形象包袱,也不愿别人再把他当孩子看待,一边整理被摸乱的头发,一边略带不悦地撅起嘴,乜了小叔一眼。但他这一眼似乎没什么威慑力,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反倒把小叔逗得哈哈大笑。

笑完小叔又拍拍他说:“放平座椅眯一会儿吧,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等到了我再叫醒你。”

“不行,叔,”苏宇桐被他逗得一时没了困意,一骨碌坐起来,挺直了腰杆,“你一个人开车久了会犯困的,让我帮你看着路吧,从前爸爸开车时我都是这样做的。”

“好吧,好吧,”看这位小领航员如此积极,小叔不想打击他的兴致,便由着他,将广播调到音乐台的频段,“那我放点歌曲提提神吧。”

说罢,小叔轻打方向,驱车汇入高速主路,音乐也随之缓缓流淌。

听说他要放歌提神,苏宇桐原以为会是什么节奏强烈的劲曲,结果这个时段的电台里,播的都是些舒缓的音乐,不像是用来提神,倒像是来起反作用的。

小叔还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好似不受影响,苏宇桐却听得昏昏欲睡,不自觉又靠在了椅背上。困意卷土重来前,他隐约听见电台主持人介绍下一首即将播放的歌曲,是来自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远处一道白光闪烁,紧接着一声惊雷炸起,小叔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刹车。晃晃悠悠间,苏宇桐嗅到了一丝从外界钻进来的水汽,冰冰凉凉的,和车内的冷气一起,让他起了些鸡皮疙瘩。骤然间,雨声响彻天地,密密麻麻的雨点迎面砸在挡风玻璃上。等待多时的大雨,终于如期落下。

暑假已悄然接近尾声。这是夏末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苏宇桐头枕靠垫,听着雨,怀揣着对省城与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就这么安然地入睡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怀上前夫他哥的崽

狩心游戏

宁得岁岁吵

西江的船

猫总会被蝴蝶吸引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春夏秋冬
连载中裴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