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日

但那样的想法稍纵即逝,他随即又将怒火引向了别处,“就算这件事你真的不知情,那你口口声声说苏念春看重我、骗我上省城又是怎么回事?其实苏念春根本就不关心我在哪里上学吧!他不过是怕我不肯上寄宿学校,在奶奶家里生事,才把我丢给你的!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就等着看我失望的样子?”

苏宇桐愈说,声音愈发高起来,肩头止不住地颤抖。好在快到登机时间了,候机厅里人头攒动,将他的话音掩盖过去不少。

他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对外吐露感情,说完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情绪抓着嘴巴、从里到外翻了出来,倒胃作呕的感觉又在一阵阵上涌。机场的新风系统明明都在正常运作,四周空气却沉闷得令人窒息。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样的指控太恶劣,小叔却没有生气,反而扶稳了他颤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解释,“如果你因为我带你去见你父亲这件事责怪我,我认,是我考虑不周,没提前和他确认好,想当然地以为他是独身……但你要是因为带你去省城上学的这件事怪我,那我明白告诉你,当初的确是你爸爸打来电话拜托我的,我也只是揣测他的意图,想把这件事办好,才那样劝你,所以我认为我没做错……如果你认定我欺骗了你,那充其量只是……善意的谎言罢了。”

“得了吧!谎言就是谎言,还非要包装什么善不善意么?”苏宇桐不屑地冷哼一声,此时他听不进去任何话,“叔,你是不是以为你做得好极了?非常自我感动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才不需要你对我好!你们大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童童,能不能别这么说……”那些话太过刻薄,听得小叔皱起了眉头。自从经历父母离异、见识过其他亲戚对自己的态度,苏宇桐从来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连亲生父母都不要我了,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待我呢?所以他盼着小叔也能像那些人一样露出马脚,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恨、去埋怨,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到这个人身上。

可他的期盼落了空。小叔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既没有谴责他忘恩负义,也没有用诸如“你太让我伤心了”此类的话绑架他,直到催促登机的提示广播响起。

“以后别再叫我童童了,”登机前,苏宇桐最后对小叔这样说,“我讨厌这个名字。”

这个乳名是苏念春给他起的,现在提起,只会让他想到苏念春和那个涂着红唇的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情形。说完,他猛地起身,拖着箱子,拔腿就往廊桥里大步迈进,赌气地撇下小叔,只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万向轮在织物地毯上发出咯楞咯楞的响动,像硌在他心里不平静的起伏。

回到省城后,一连好些天,苏宇桐都没有再同小叔说话。哪怕是面对面坐在饭桌两侧,气氛也压抑得可怕,屋子里静悄悄地,只听得见筷箸撞击餐盘碗壁的声响。好几次写完作业,小叔挨着他坐下,大约是想和他聊聊,他都视若无睹地与之擦肩而过,拿上英语课本,到阳台去背书。

原先摆在床头柜上、一睡醒就能看见的一家三口的合照,当时觉得幸福的笑容,如今看来却无比的狰狞和讥讽,被苏宇桐愤恼地锁进了衣柜深处。他不敢深究,在从前那些美好假象的背后,究竟掩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拍下这张照片时,苏念春心里想的是他和母亲,还是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家?

那时他的母亲选择离婚、放弃他的抚养权,是不是也被这些琐碎的密刺给击垮了?

回到省城后,他又开始频繁地发噩梦,梦见一双骇人的红唇低声咒骂,梦见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怎么追也赶不上的父母。夜里睡得不好,白天上课精神不济,有时候好端端地抄着板书,苏念春和那个新家庭其乐融融的画面会突然间跳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鱼头,你怎么了?”下了课,陈浩见他像株垂头的小草,萎靡不振地趴在课桌上,便提议说:“今天作业少,下午放学咱们一起打球吧?”

“不去了。”苏宇桐恹恹道。

回来后的第二周是期中考,他毫不意外地考砸了,相比起学期初的摸底考,几乎可以说是砸穿地心。成绩单需要家长过目签字,所以当他把这份成绩摆到小叔面前时,心里升腾起一股报复的快意——比起成年人,他的人生阅历太过单薄,眼界太过窄小,声音和力量都尚且微弱,所以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到的、微小的抗议。卷子上那些故意空着不写的大题像一道道白眼,无声地谴责说,看吧,这就是你执意带我来省城上学的下场。

彼时小叔正在贴出差报销的发票,翻过他的卷子后,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平心静气地在成绩单上签了字,让苏宇桐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对了,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签完字,小叔突然这样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苏宇桐满是警觉与敌意地反问道。这些天,他和小叔的关系仿佛又退回了从前,不仅疏远,还有他单方面对小叔竖起的戒备和猜忌。他把心防死死架设,不肯再接收任何一丝来自小叔的关爱与温暖。

“我是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送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呢,”面对他不甚友善的态度,小叔非但没生气,反而好言好语,“明天是周末,我想你既然已经考完试了,应该也想出门放松放松……不如就让我帮你补过一次生日,如何?”

交给小叔成绩单前,苏宇桐想过无数可能,无论是生气地责罚他一顿也好,对他伤心失望透顶也罢,只要能让小叔后悔当初带他来省城,他反抗的目的就达到了。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小叔会提出为他补过生日,一时间愣住了,像是封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湖面,在春来时冰雪消融了一角,流露出些许常见于这个年龄的怅然和迷惘。

“生日……还有补过的说法吗?”他茫然地问道。

“应该可以吧,毕竟生命里的遗憾太多了,如果有想要弥补的事,只要不是特别难办的,你都可以试着去给它一个机会,”小叔笑眼弯弯地看他,“话说,宇桐,你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第二天吃过早餐,小叔驱车带他去往省城最大的一处商场。

从前的生日礼物都是爸妈提前给他备好的,那时候苏宇桐还小,收到的都是诸如玩具枪、游戏机、动画光碟之类的礼物,可如今早就过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他在车上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该要什么礼物,怎么也想不出来,进了商场里,被眼花缭乱的商品迷了眼,更不知该选什么了。

逛到运动品牌集中的楼层时,小叔提议说,给你换双鞋怎么样?

“你长高了,脚上这双鞋穿旧了,鞋底也磨薄了,”小叔拍了拍他的肩鼓励他,“去吧,在这层楼里随便逛逛,有看上的就试一试,我买给你。”

这里绝大多数品牌苏宇桐从未在县城见过,只好懵懂地四处乱逛,像只无头苍蝇在空气中打转。走着走着,货架上,一只熟悉的鞋子映入眼帘。

那是与刘嘉同款的白金色镭射高帮球鞋,他好奇地拎起来看了看,鞋子很轻,翻到鞋底,价格标签最前边是一个数字“3”,后头赫然跟着三个“0”。

苏宇桐想过这鞋贵,却没料到贵得惊人,像抓了个烫手的山芋,连忙放回了货架,生怕不小心碰坏了哪处要他赔偿。小叔却走过来说:“你刚挑的这款就挺好。”

苏宇桐不想露怯,也不愿收小叔这么贵重的礼物,毕竟他还在和人置着气,便撇撇嘴说:“班里已经有同学穿过了,我不想和他撞款式。”

“噢,那再看看别的呢?”

“不看了,”苏宇桐摇摇头,心说万一再看到比这双鞋还要贵的可怎么好。他不愿去拉小叔的手,便扯了扯那人的衣摆,垂着眼说,“我们走吧,叔,我不想要了。”

“那怎么行,”小叔不为所动,扫了一眼货架,指着最上边一只蓝白色的球鞋说,“你看这个怎么样?这颜色不仅和你的校服相配,就算是与平常的衣服一起穿也很百搭。”说完便让店员按照苏宇桐的尺码去找一双上脚试试。

大约是这一款太畅销,卖断了码,店员从仓库里翻找许久才好不容易翻出一双,殷勤地拆出里头的支撑泡沫,整理好鞋带递给他。苏宇桐面皮薄,看那店员忙碌太久,不好意思拂了人的美意,况且鞋子的颜色和款式都挺合眼缘,便接过去试了。

“怎么样?喜欢吗?”小叔看他穿上后问道。

“就……还行吧。”苏宇桐也费解,这么普通的鞋子是怎么敢卖到这个价的?分明和他300买来的鞋脚感没多少差别。再怎么好看合适,也不值得花费这么多。

他刚想说这里太贵了,换个地方再看看,却听小叔替他拿了主意:“那你就穿着别脱了。”然后径直走向了柜台结账,连给他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买完鞋,小叔又领着他去顶楼的西餐厅吃午饭,点了他素日喜欢的煎牛扒、烤薯角、奶油蘑菇汤和青酱意面,甜点是栗子泥蒙布朗。好端端的一顿饭,他却食不知味。

明明小叔已经破费给他买了鞋,还带他来吃好吃的,客气地哄着他,可为什么,胸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直闷闷不乐?

“接下来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吃过饭,见时间尚早,小叔问他,“附近有个游乐场,听说有大型过山车和海盗船,你感兴趣吗?”

苏宇桐又一次摇摇头,他早已过了那个靠高低势差和过载失重折磨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小脑和前庭来获取愉悦的阶段。他对游乐场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县城时的样子,那是上个世纪末随着大量人口涌入兴建起来的产物,每到周末,就成了一帮孩子消磨过剩精力的好去处。但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和各类商超入驻,这样的游乐园很快就被人遗忘在角落。冬天冷,夏天热,春秋又都各自忙于工作学业,人们更愿意待在有中央空调控温的室内,而非风吹雨淋的室外。因此,等苏宇桐最后一次被父母带去游乐场时,那里早已几经转手,萧条败落,五彩斑斓的装饰变得斑驳,仿佛一个被时代抛弃在角落的旧梦,往日热闹喧哗的影像与满地无人打扫的枯叶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记得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园内老旧的过山车上,曾被漆成大红的车头在经年风吹日晒下起皮褪色,露出锈迹点点的金属外壳,铁轨运行起来咯吱作响,从高峰向下俯冲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玩了两圈,他便兴致寥寥地下了车,此后再也没去过。

“那……我们去江边走走吧?”小叔再次建议说,“从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到江边散散心,那一带景致不错,你来省城后我还没带你去过呢。”

于是午餐过后,他们驱车前往了江岸。省城的沿江观景带是一张对外名片,因此这里的市政规划总是尽善尽美。从马路到堤岸,呈阶梯状排布,逐层向下,依次是行道树、沥青面层自行车道、矮灌木丛、彩色塑胶步道、草坪、石材铺装的广场和防腐木铺就的亲水平台。小叔说,等到夜里,每层台阶的灯带都会亮起,与江对岸的楼宇泛光交相辉映。可惜那天他们去得早,白天的江岸,少了一丝夜的旖旎,却多了几分实用性——有人在慢跑,有人正背着手散步,有人凭靠扶栏谈天,还有的在江边支起小马扎,坐下来耐心地甩竿垂钓。这里既是张靓丽的都市展示牌,同时也是都市快节奏生活里供无数人喘息休养的一扇窗。

和盛夏时节的毒辣不同,深秋午后的阳光已然式微,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江风吹来,夹带着一丝清凉的水汽,顿时令人心旷神怡。

苏宇桐突然就明白小叔为何会在心情不好时来到这儿了。在这样开阔的地方,人会在倏忽间变得渺小,于是痛苦也跟着变得渺小。他们并坐在长椅上,眺望对岸的高楼大厦,苏宇桐很突兀地问:“你为什么都不生气?”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心里的不愉快究竟源自什么——尽管小叔带他出来散心,给他买了昂贵的生日礼物,可在苏宇桐看来,那些都是太过刻意的讨好,刻意到让他无法承受。他想,自己要是岁数再小一点,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兴许就能受之无愧了。

可正因为他已经不再是懵懂的孩子,才会产生一种自尊被践踏的感觉,仿佛他对父母的感情、对家庭的珍视、他这些天以来的纠缠和无理取闹,都像是带有某种目的性,都可以被这些外物讨好和收买。

孩子而已嘛,大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心理阴影、知道什么喜怒哀乐呢?心情不好,就买点玩具、吃一两顿好吃的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可只有孩子们自己知道,那份痛苦是真实的、不可磨灭的,即便暂时被物质弥平,过后也仍然会卷土重来。

小叔不解地问:“生气,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生气?”

苏宇桐干脆把话挑明,不甘心地诘问道:“我这次期中考试考得那么差,你却还带我出来玩,为我花费那么多,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我的气吗?”

“噢,你是指这个,”小叔像是早就有所预料,语气波澜不惊,“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次小考试而已,何况你也没有发挥出你的真实水平。”

“如果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呢?”苏宇桐有点泄气地追问,“如果那些题我真的不会做,如果我、我就是这样一个学不好也教不会的蠢蛋呢?你是不是就后悔带我过来了?”

“你很希望听我亲口承认后悔带你来省城吗?”小叔凝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苏宇桐紧抿着唇,答不上来。阳光逐渐被浮云遮蔽,天色阴沉下来,泠泠的江风吹得他一个激灵,心里像是有团乱麻在搅动。

他是真的希望小叔后悔吗?还是只是希望有人能承托他的痛苦、读懂他的委屈和心酸呢?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生气,至少你听话、懂事,是个好孩子,学习上的优劣并不能反映一个人的品格,不是吗?”又听小叔接着道,“我还是那句话,时至今日,我都不认为当初带你来省城有错,但你要是认为我错了,怨我也没关系,但你不能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那样并不会让你额外获得多少乐趣,反而耽误了你自己。”

“那要是我也不听话、不懂事、也不是个好孩子呢?”苏宇桐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越问,声音越低下去,“那样你肯定就讨厌我了……”

“那我也不会讨厌你。”

小叔截断了他的话。大约是对他执着的发问感到无奈,小叔叹了口气,后又轻轻笑起来,“我从不盼着你特别有出息,或者回报我什么,只要你……不做危害社会的事,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这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获得的,都是生命的附赠。当初带你来省城的前一晚,我也是这样和你奶奶承诺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她。”

“为什么?”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睁得圆溜,声音哽咽,“你……你为什么愿意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小叔明显被他问住,愣了一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疑问,隔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开口,“可能因为……你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俩之间有缘吧?我们是亲人,亲人之间,多少都要互相帮一帮,彼此包容,不是吗?”

这算什么理由?苏宇桐才不希望小叔是出于苏念春的缘故才这样对待他。他站了起来,唇齿颤抖着问:“你会对我好……是不是因为看我可怜?”

小叔身形一凛,仿佛是被他说中一般,缓缓垂下头去。

见他久久不答,苏宇桐又拔高声调问了一遍:“你、你就是看我可怜、看我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才会同情我,才会对我好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大到从旁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而视,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小叔终于抬眼与他对视,“当然不是,我会这么做……不单是出于你爸爸的缘故,也不是可怜你,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你一点也不可怜,”他弓下背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与苏宇桐平视,缓缓道出酝酿许久的话,“相反,你能凭自己的努力考到省城来,在没有父母的陪同、在发生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还能静下心来,有条不紊地学习生活,让我对你刮目相看,要是换作我,兴许还做不到像你这样。或许你自己意识不到,但在我眼里你很厉害,比绝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厉害。也许这段时间你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灰暗的一面,受了打击,心灰意冷,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很快调整回来。宇桐,并不是我带你来省城、带你来上七中,而是你靠自己考上的,你从始至终都是靠自己,所以我敬佩你,因为我也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我深知你的不容易。所以我做这一切,不是单纯是为了安抚你、激励你,或者像你所说的可怜你……我只是觉得,像你这么好的孩子,理应得到一点回报,方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有继续走下去的信念和勇气。如果这样的回报,你没法从你的父母身上获得……那由我代劳,你应该也能接受吧?毕竟我是你小叔,叔叔疼爱侄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苏宇桐愣了愣。他没听错,小叔用的是“敬佩”二字,真把他当成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平起平坐的成年人,而不是随便一两句话就可以打发的小孩子。小叔举重若轻的三言两语说动了他,句句都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原来他的坚持和付出不是没有报偿,而是真切地被人看见了。他紧咬着下唇,江边的风一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

这把泪他忍了太久,从奶奶口中得知父母离婚时、回机关小区收拾东西时、在苏念春的新家里作客时,这么多天来,早就该掉了,可偏偏忍到了这一刻、忍到了小叔面前,才敢毫无保留地松懈下来。小叔懂他,真的懂他,此刻他觉得这个人比父母还要理解自己,是这个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

如果那个和苏念春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都能无条件获得父母的支持与爱护,那他凭什么不能拥有?如果那样无条件的爱不是由父母给他,而是来自小叔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只要能让他知晓,在这世上,有人真正心系他、关爱他、在乎他,不依靠外物做评判,让他疲惫时有岸可靠,不至于如浮萍一般漂泊无依,那就够了,苏宇桐想要的只是这样而已。

“好了,好了,过来吧。”小叔不计前嫌地朝他张开了双臂。他抽了抽鼻子,一边落泪,一边如同归林的倦鸟,扑进了那个怀抱。

这是自苏宇桐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父母以外的人拥抱。秋风将他周身吹得冷透了,乍一被小叔环住,只觉得暖和极了,怎么也不舍得放开。小叔身上有一股与父母截然不同的气味,像清冽的苦薄荷,却同样令人心安,他便把头深深地埋进去,嗅那股好闻的味道。

有些日子没这样畅快地哭过了,泪水一开闸就止不住,像断线珠子似的簌簌往下砸。等把小叔肩头濡湿了一大块,他才从怀抱中挣脱出来,胡乱地用袖口抹着脸,有些难为情,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竟还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放肆地哭了这么久。

“宇桐,我知道父母的事对你影响很大,如果难过,你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埋怨他们,”小叔用指腹轻轻地帮他揩去泪痕,“但是擦干眼泪之后,还是要好好成长、好好生活,绝不可以气馁,知道吗?因为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掌握着的,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影响到你。等你成长到有能力自己做主了,就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种你想要的生活……但是话说回来,这种选择的权利往往建立在世俗意义的成功之上——就像是,你的考试成绩越好,就有越多好学校任你挑选,人生也是如此,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苏宇桐皱着一张小脸,闷闷地说:“我知道。”

“嘿嘿……你一定是觉得带你出来玩还提这些,煞风景了吧?”小叔搓揉他的脑袋,“好了,不提了,起风了,你穿的衣裳薄,咱们回家吧。”说着便站起身,牵着苏宇桐的手就要走,可是没能牵动,于是小叔有些讶异地回过了头。

“叔,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苏宇桐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瘪着嘴说,“叔,我不傻,我听得懂你的意思……我最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还故意考砸,和你闹脾气,不止是出于我爸爸的缘故,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都过完十二岁生日了,还在大庭广众下掉泪,他面上讪讪,急于找补,想起了生日那天路过的蛋糕店,想起了满怀期待落空的那种滋味,心海里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也是因为……我生日那天……没吃上蛋糕。”

“噢,明白了,”小叔心领神会,冲他眨眨眼,“那等下回到路口的蛋糕店,你进去挑一个喜欢,晚上我们一起许愿吹蜡烛,把落下的仪式补回来,好不好?”

苏宇桐终于破涕为笑,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说了声:“好。”

从江边回来那夜,苏宇桐睡得并不安稳。他又做梦了,梦里回到了机关小区的家。这几个月来他总是反复梦见这个地方。

梦里的他正坐在餐桌旁吃晚饭,兴致勃勃地和父母说着什么,突然间房里的灯全暗了,他吓得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每到夏天的夜晚,用电高峰期,小区时不时就要停上几回电,他怕黑,这么久以来仍旧不习惯。父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翻找出手电和蜡烛,反而像是木头人一般,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苏宇桐连忙去拉离自己最近的父亲,可一拉,便有一双指甲沾满亮片的手搭上父亲的肩头,一个黑洞洞的人影从后探出,向他张开鲜红的血盆大口。

他吓坏了,从椅子跌坐到地上,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苏念春已经和出轨对象有了新家,不再是昔日那个受他信任和爱戴的父亲,于是趔趄地爬起来,跑到另一侧去寻找母亲。可母亲的面容像是被一团黑雾笼罩,模糊地,怎么也看不清楚。

苏宇桐无助地嚎啕大哭,这时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正温柔地呼唤自己:“宇桐?醒醒,宇桐。”

他连忙止了哭声,四下张望,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在梦里,他怎么也想不起那究竟是谁的声音。突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紧接着他睁了眼,从梦魇中抽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等视线慢慢聚焦后,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是小叔的脸。

“没事吧,宇桐?”小叔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今早我见你到点了还没起床,去敲你的房门也没人应,就直接推门进来了,看你一直睡着叫不醒,一摸额头才发现你发烧了。本想给你敷个退热贴让你接着睡,可你突然间抽噎起来,我怕你是噩梦吓到,只好先把你晃醒。”

苏宇桐这才发现枕头被自己哭湿了一小片。他咽了咽口水,嗓子里疼得厉害,两边扁桃体像针扎似的,手脚也酸痛无力。也不知是哭的还是病的。鼻子堵着通不了气,他哼哼唧唧半晌,才沙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来:“叔,我难受……”

“都怨我,昨天不该带你去江边吹风的……”小叔连连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好心办了坏事……”

“不怨你,叔。”苏宇桐有些忸怩地将半边脑袋埋进了枕头里,“你陪我补过了生日……我很开心。”

“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吃点早餐,吃过退烧药再睡吧,”小叔说,“你在家安心养病,我会打电话向老师请假的。”

苏宇桐顺从地“嗯”了一声,起身正要下床,掀开被子时,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战。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外界的气温明明不算太低,他却很畏寒,连忙翻身回床,缩起手脚,把被子往身上紧紧一拢说:“叔,要不你……直接把药给我吧,我不饿,就不吃早餐了。”

“不行,空腹吃退烧药很伤胃的。”小叔思忖了一阵说,“要不,我把早餐拿到床头来喂你?天冷了,我昨晚定时煮了粥,还温在电饭煲里,你吃一点垫一垫。”

可能是发烧烧得慌,苏宇桐的脸歘一下滚烫起来,仿佛往上边磕一个鸡蛋都能立即熟透。他记不清上一次被人这么喂饭照顾是什么时候,是三五岁?还是一年级?记得奶奶和他说过,他从小吃饭就慢吞吞,一碗饭由热吃到冰冷,都没下去多少,母亲廖琴只好接过碗来,一勺一勺耐心地喂进他嘴里,给他惯出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臭毛病。直到有次年夜饭餐桌上,三叔笑话他,说堂弟才两岁多就会自己吃饭了,他这个做哥哥的都快上小学了,却还依赖母亲喂饭,他好面子,这才抢过勺来自己吃。因为学得晚,他使不好筷子,也不怎么会吃鱼,才会被鱼刺卡到,试过喝醋、吞米饭团的偏方也不见好,大晚上被父母风风火火地拉到急诊去。大夫用镊子轻轻一夹,鱼刺出来了,可他却自此对吃鱼落下了阴影。

苏宇桐原以为小叔说喂他是在说笑,可小叔转身就从厨房里盛了碗瘦肉粥出来,端到床前。他一向灵敏的鼻子此时却齉着,嗅不出味道,但看那黏稠泛光的粥水和软糯烂糊的米粒,就知那粥一定很香。

勺子沿着碗边刮了一圈,舀起最表面上的一层粥。小叔提起勺子吹了吹,又递到他嘴边说:“先试试看烫不烫。”

“我、我自己来吧,叔,”自己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却还要大人这么喂饭,苏宇桐打心眼里觉得别扭,“别耽误你上班了……”

印象里,上一次这么喂过他的是母亲,那是在去寄宿学校之前,在他的小房间里。那次同样是高烧,他迷迷糊糊地,拿滚烫的额头去贴着母亲凉丝丝的胳膊。那时母亲同样煮了瘦肉粥,怕他病了嘴里尝不出味,粥里还特地掺了一点榨菜丝。自从见过了苏念春,他最近常常思念起母亲来。当初听说母亲与苏念春协议,放弃他的抚养权,他心中也有过不解和怨恨,可现在他知道了,她不过是一个有苦衷的、被婚姻背叛了的女人。所以母亲不肯要自己也很正常,要怪,就怪他这张和苏念春长得太过相似的脸吧。就算母亲愿意带着他一起生活,一看见他这张脸,也会平白无故地勾起伤心事来。

“快吃,”小叔不容他拒绝,笑着催促说,“你不吃才是真要耽误我上班。”

苏宇桐只好顺从地把那勺粥给咽了,小叔便又舀起一勺来送进他嘴里。粥倒是不烫了,温温的,吞进胃里,滋养着五脏六腑,令他那颗因病时没有母亲陪伴而瘪下去的心,重新一点点充盈饱胀起来。粥水带来的暖意流向了四肢百骸,让他从头到脚都由衷地感到舒适熨帖。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小叔又端来了温水给他服药,这下总算齐活儿了。

“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小叔瞄了眼手表,嘱咐他说,“不舒服就不要硬撑,有事立刻打电话给我,知道吗?没有什么事比你身体重要。”

苏宇桐轻轻应了一声。吃过退烧药,困意像无边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漫涌上来,他就在温暖的被窝里阖上了眼。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一双手替他掖好了被角。

小叔身上那股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飘来,伴随他进入了安稳、黑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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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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