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的班上到腊月廿八,总算放假了。
苏宇桐早已写完了寒假作业,还有老师额外布置的几套卷子。那些封面上印着“寒假乐园”的练习册对他而言,写起来就真像是在玩乐一般,半个白天就能轻轻松松做完一本。余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家和陈浩连线打游戏,就是被陈浩约去网吧上网。2011年初,网吧对未成年人的管理尚不严苛,开店做生意的人不会和钱过不去,见他俩长得高,又声称自己已成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只是每次出门前,他都要用家里座机和小叔报备一下行程,好让小叔对他的去向心中有数。
“知道了,外面冷,多穿一点,别回来太晚,记得带钥匙。”电话那头,小叔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几句话。
到了廿八这天,苏宇桐已经在家里窝得快长毛了。陈浩在小年之前就回了老家,那地方网络信号不好,不要说打游戏,就连给他发条消息都要加载好半天。不过从与陈浩的对话内容中苏宇桐得知,他在老家的生活相当丰富,上山、下河、拜神、祭祖、遛猫、逗狗、打牌、放炮……一天一个活动不重样,勾起了苏宇桐对奶奶家的怀念。在省城待久了,他有点看厌了这片钢筋混凝土织就的樊笼,渴望回到没有高楼遮掩的乡野碧空之下,去嗅一嗅泥土的气味、闻一闻草叶的芬芳。
“叔,你可算放假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奶奶家?”
“三十一早就回去,”小叔说,“不过不能空手回,这样吧,明天你跟我去趟超市,我们买些年货再动身。”
如果说和堂弟妹们一起等着小叔发红包是苏宇桐过年里的头等大事,那么第二等大事就是进超市采购年货了。那时苏念春会带着单位发放的购物卡,慷慨地大手一挥,让他看上什么就拿什么,苏宇桐便兴高采烈地蹬着购物车当滑板,一路滑至零食区,挑选他平日爱吃的零食。等父母那边选好年货,他也基本上挑得七七八八,但到了结账柜台,被他放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零食里企图蒙混过关的膨化食品,会被眼尖的母亲一包一包挑拣出来,说这个吃了要得咽炎、犯咳嗽,不准许他买。就连最初让他想拿就拿的苏念春此刻也严肃地板起脸来,和母亲站到了同一阵线。
节前的商超人山人海,一如往年那般热闹,只不过今年和他一起逛超市的人换成了小叔。超市入门处挂上了大红灯笼,摆上几株红彤彤的仿真年宵树造景,每一根枝条末端都缀着一个小红包。从前年纪尚小、不懂事的时候,苏宇桐总会哀哀央求母亲抱他起来去摘那些挂在高处的红包,可等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竟然是空的,母亲便被他小脸上那副疑惑的神情逗得直乐。
一进超市,迎面的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福字和对联,红艳艳的一大片。空调暖风熏着,广播音响里滚动播放着《恭喜发财》《欢乐中国年》等歌谣,新鲜炒制的干果香气四溢,当真年味十足。苏宇桐陷在这片红色的海洋里,看得目不暇接,边走边说:“叔,要不我们也买副春联回家贴吧?”
小叔却不以为意,认为那不过是套租来的房子,没必要贴对联。但看苏宇桐恋恋不舍地驻足在货架前,便松了口,任由他去挑了。
苏宇桐选了一副绒布质感的对联,大红的底色配上金灿灿的文字,两侧还有剪纸花样,要是贴在小叔家光秃秃的门楣上,一定好看又喜庆。尽管那是小叔租来的房子,可不知从何时起,在他心底,早已把那里视作了自己的家。
这段时间,他不再频繁梦见机关小区九层那套三居室,也不再做关于父母的噩梦,可能是因为新长了一岁,逐渐摆脱了依赖,也有可能是他重新找到了一个充满归属感的地方。换言之,有小叔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心之所归。如果说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值得他敞开心扉,那么小叔、奶奶以及陈浩他们或许是例外。通往他内心孤岛的通道,只会对这几个人开启。
不多时,购物车里装满了小叔挑选的副食和米面粮油,还有几袋苹果和橘子,都是易吃耐放的水果,取“大吉大利”和“出入平安”的好意头,不论是放在奶奶家里待客还是提去拜年都尤其合适。走到奶粉区,见货架上的中老年奶粉正在打折促销,苏宇桐提议说:“叔,要不我们买两罐奶粉回去吧,奶奶年纪大了,总是腿疼,喝牛奶补钙说不定能好点。”
“她乳糖不耐受,喝了要闹肚子的,何况她腿疼也不是因为缺钙,是风湿,老毛病了,”小叔扬了扬唇说,“放心吧,我已经从药店买了蛋白粉,到时候一起带回去给她。”
“那……这个沙琪玛呢?”苏宇桐又问,“奶奶牙齿不好,这种松软的点心她应该会喜欢……”
“好啦,怎么只挂心奶奶,不想想你自己要什么呢?”小叔往旁边的货架一指,“零食区在那边,推车过去多挑点你喜欢的,带给奶奶的东西我来看就好。乡下可不比省城,村里只有一间小卖店,过年期间打烊,不多买点吃的回去备着,万一嘴馋了可没人管你。”
苏宇桐嗜甜,便走过去拿了两袋芝麻糖、两盒核桃酥、几袋蜜汁肉脯、几包薯片及一提饮料。逛着逛着,他无意间看见一样用精美礼盒包装着的巧克力,盒子中间印烫了一串金色花体英文字母,外围还系着丝缎蝴蝶结,不禁脚步一顿。
记得从前母亲出差回来,也给他带过这样一盒巧克力,说是合作单位赠送的,从国外进口的牌子。拆开包装,盒子被划分成若干小格,每个小格里都躺着一颗形态各异的夹芯巧克力。母亲怕他吃多了蛀牙,只许他每天吃一个,他便从最喜欢的那颗开始吃起。那些巧克力不仅外形迥异,风味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焦糖味,有的掺了榛子碎,有的咬破后流出开心果酱……他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吃,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那股甜蜜的滋味却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你喜欢这个吗?看上就拿吧,还跟我客气什么。”小叔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见他目光一直流连在这款巧克力上,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想吃却又不好意思。苏宇桐飞快地扫了一眼标签上贵得令人咋舌的价码,不愿小叔为他的口腹之欲破费,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我不是喜欢这个……我是突然想起来,妈妈曾经给我带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巧克力,我是……我是有点想她了……”
小叔听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随后把那盒巧克力也装进了购物车里。
年三十一大早,他和小叔简单收拾了屋子,又合力贴好春联,从省城驱车前往奶奶家。这座往日喧嚣的都市在此时沉寂下来,常年拥堵的十字路口空空荡荡,路两旁的商户大门紧闭,只有零星一两家店还开着。即使是大白天,主干道上也难见到人影车影,偶尔经过的一两辆车,也都是驶往出城的方向。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流量逐渐壮大起来,每一个在高速上移动的小小方盒子里,都载着一个个归心似箭的旅人。
后备箱和车后座里载满了年货,苏宇桐提前拎了两袋薯片在手上,坐车无聊时就撕开来吃。他咔嚓咔嚓地咬碎一枚薯片,见小叔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便殷勤地递了一枚到那人嘴边。小叔一愣,趁道路笔直,路况良好,飞快地偏过头去,叼走了那枚薯片,方向盘随着他的动作打滑了一下,车子在车道内晃了个幅度不大的“S”形,但好在是有惊无险。嚼完薯片后,小叔有些无奈地朝他笑笑说:“好啦,剩下的你就自己吃吧,不用分享给我。”
窗外的景致由一开始密集的楼群,逐渐过渡到稀疏低矮的房屋,再到一望无际的原野,由北向南,四周皆是萧瑟荒芜的冬景。又穿越两条隧道,越过中部山区,离开寒冷空气盘踞的领地,再往后的路段便多了些绿意。
南边的气温比北部略高几度,车内空调暖风开得足,苏宇桐嫌热,脱掉了崭新的藏青色外套——这是昨天逛完超市后小叔带他去买的,还是去的补过生日那天买鞋的楼层。他一开始还不情不愿,左右推脱,可小叔却说,堂弟堂妹们都有新衣服穿着过年,你难道就不眼热吗?接着就将他半拖半拽地带上了楼。
“你跟我客气什么,都说了你爸爸每个月会把你的生活费打给我。就算你再怎么因为上次的事情讨厌他,那他对你也是有抚养义务在的,不是吗?所以你该花就花,”小叔边说着,边拿起手边一件橘色的卫衣往他身上比试,“你皮肤白,这个颜色挺衬你,要不要试试看?”
苏宇桐见那颜色过于鲜艳,默默躲到了一旁,连连摆手说:“我不穿,花花绿绿的,穿上了像小姑娘。”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生,明明阅历浅显,却偏爱扮酷装深沉,颇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眼里除了黑灰蓝,基本容不下其他颜色,常常把自己穿得像是要赶去奔丧那样的一身黑。其实要说白,小叔的肤色同样白皙,大约是常年坐在办公室里不见阳光的缘故。可苏宇桐见他几乎每天都是白衬衫黑西裤的装扮,即便入了冬,也只是在外多搭了一件烟灰色的毛呢大衣,都不是出挑的颜色。他盯着小叔开车的侧脸,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那些鲜艳的色彩要是穿在这个人身上,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这一路他和小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半途在服务区休息了片刻,下车活动手脚,竟也不觉得漫长难捱。下了高速匝道转入国道、县道、乡道,再到村里弯弯曲曲的无名小径,路宽渐次收窄,路面也由平坦的黑色沥青面层变成了灰白的水泥地。据小叔说,这里从前是条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泞,后来镇政府派人来修了路,这才好走些,也能通车了。进了村,路两侧的杂物逐渐变多,有随处停靠的三轮车、摩托车,有堆放着的化肥和农具,还有各家各户搭起架子晾晒在外的被褥或咸肉。村中小路本就逼仄,被这些东西一占,更加不好走车了,时不时还会蹿出三两追逐打闹的小孩,或是一条不知谁家养的狗,小叔却淡定自若地搓着方向盘,将车开得又快又稳。也许是从小生活在此,他对几个路口都谙熟于心,拐弯时几乎没减速,让苏宇桐不由得心生佩服。
“哟,回来了,”车子刚驶入院中停稳,奶奶就笑眯眯地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们,那双苍老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又爱怜地抚在苏宇桐脑袋上,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满意地说,“童童高了些,壮了些,脸上也长肉了。”
他从前瘦得像麻秆儿,又常常挑食,长的肉都是这半年里被小叔的手艺给喂养出来的。苏宇桐连忙回头去看小叔,那人正从后备厢里卸年货。奶奶见状,嘴上虽然怪责,语气是欣喜的,“每年都属你回得最早,回来就回来吧,还总带这么多东西,我老太婆一个人住,哪里吃得完,家里都快放不下了!”
“妈,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忙,回不了几趟,你就当给我这个机会尽孝吧。”小叔轻轻笑着道。
说话间,屋檐底下传来两声嘤嘤的犬吠,苏宇桐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雪白的小土松正撒开爪子朝他们奔来。他的眼睛登时亮了,“奶奶,咱家大黄下小狗了啊?”
大黄是奶奶养来看家护院的母狗,已经五岁了,正懒懒地趴在门边,一动不动眯着眼,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门槛。苏宇桐记得初见大黄那年,它和如今这条小土松一般大,而自己也才刚上小学。过年回老家,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小狗,有些害怕,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等过了两天,才敢在母亲的引领下去接近它,摸一摸它脑袋上蓬松的毛发。
“下了,秋天下的,一窝八个,断奶后就都送人了,留下了最俊的这只,要不然放着它们满院子撒欢,我七老八十的,都顾不过来。”奶奶说。
看得出来这是最俊的那只小狗,浑身毛发洁白,不掺一丝杂色,鼻头湿润,两颗眼珠子圆溜溜黑乎乎,是个聪明相,苏宇桐便决定让它继承它母亲的名字,叫作小黄。小黄半站起来,一个劲往苏宇桐怀里拱,贴着他使劲地嗅,将他的手心舔得湿漉漉,尾巴像只螺旋桨似的,兴奋地摇个不停。盛情难却,苏宇桐只好又陪着小黄玩了好一阵,等抬头再看,小叔和奶奶已经将年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他急急忙忙起身,拍了拍小黄蹭落到身上的碎毛,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奶奶的房门虚掩着,从中飘出来一股红花油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朝门缝里探看,见小叔将玻璃瓶里的药油倒在掌心里揉搓化开,等搓热了才往奶奶的腿上涂抹。他们母子二人一个坐在低处的小马扎上,一个坐在略高一些的床头,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用家乡话亲切交谈着。
那些方言,苏宇桐大致听得懂一些,都是日常琐碎的闲话,可他从小生长在县城的机关小区里,父母及周遭同学朋友都是同他说普通话,没有方言的语言环境,因此只会听,不怎么会说,便不打算进去打扰他们。看着此情此景,他感到有些艳羡,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眶微微泛潮——不知母亲她现在身处何地,又是和谁一起过的年呢?她也会在阖家团聚的时刻想起我来吗?
他又站着看了一会儿,揉揉眼睛,上楼去了。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三点。转了一圈,见楼上楼下都没有人,只有厨房里隐约传出些动静,苏宇桐便一头钻了进去。外头寒冬腊月,厨房内却氤氲着一片温暖的水汽,一进门,他就看见小叔坐在矮凳上,脚边摆着只不锈钢盆。小叔把腕表摘了放在一旁,一手握着小刀,一手提着鸡脖子,干脆利落地割喉放血。他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显。
奶奶正在灶前烧开水,准备给鸡拔毛。小叔见他进来,诧异地问:“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见你们都不在,就找过来了。”苏宇桐说。他的十二岁生日已经过完几个月,也算晋级成一个小大人了,见大人们都在为筹备年夜菜忙碌,自己却坐享其成,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有样学样地撩起袖子说:“叔、奶奶,我来帮你们打下手吧。”
“算了吧,这儿挺脏的,去客厅看电视吧。”
小叔分心和他说话,手上卸了力,那只还没断气的鸡便垂死挣扎地扑棱了两下,险些把装血的不锈钢盆打翻,沾了血的羽屑扬了苏宇桐一身,正应了小叔刚刚说的话。这时奶奶开了口:“老四,你就让他学着去做吧,童童也不小了,男孩子不会做饭以后怎么讨老婆。”
“那好吧,”小叔笑了笑,“那你先去餐桌那儿,等我这边弄完了就去教你包饺子。”
没过多久,小叔来到饭厅找他,手里还抱着两个用保鲜膜封着大盆,其中一个装着和好的面,另一个里头则是拌好的馅料。小叔揭开馅料那一盆的封膜,端到他跟前问:“香不香?猪肉大葱的,奶奶还往里头拌了香油。”
苏宇桐中午只在高速服务区对付了几口,眼下肚子里空空如也,一闻到馅料的香味,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小叔往大圆桌面上铺洒干粉,揪出一小块面团,“我来擀皮,你来包,这样配合会快一些。”
小叔擀面手法娴熟,苏宇桐才刚准备包第一个,面皮已经摞起了一小叠。他舀了一勺馅料正要往饺子皮里放,就见小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馅料打多了,这样你包不起来的。”
苏宇桐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帮忙的,好心好意帮忙干活还受人指摘,尤其是在小叔面前,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偏不信邪,像是为了回击小叔那副等着看他好戏的表情,非但不听劝,还继续我行我素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包,结果饺子皮一收口,黏糊糊的馅料就从上边被挤了出来。
见他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露馅的饺子,小叔既不取笑,也不生气,也没有强令他一定要照自己的方法来,而是从旁取来一张饺子皮,耐心地示范给他看。
“不要贪多,像这样挖半勺就够了……饺子皮上边要沾点水,这样才好粘在一起……包完像这样给它轻轻捏一下,塑一下形,这样煮出来才好看……”
看着小叔手脚麻利地连包了好几个,苏宇桐也跃跃欲试,再度上了手。他包饺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小叔,但都是按刚才小叔所教的一步一步来,最后成品竟还挺像模像样。
“不错,有进步。”
小叔夸奖完,看了看他的脸,不禁笑起来,伸手刮了刮粘在他鼻尖的面粉,“怎么还弄到这上面来了,花脸猫似的。”
苏宇桐脸红了,讪讪地用手背抹了抹脸。此时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小叔心领神会,又飞快地包了几个,凑成一盘递给他,“喏,端去厨房让奶奶煮给你吃吧。”
厨房里,灶膛正烧着火,水珠凝结在窗户上,四周弥漫着饭菜香气,锅开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小黄正眯着眼靠着灶台,懒洋洋地烤火取暖。奶奶家原先是一层的瓦屋,后来苏念春进入体制工作,挣了些钱,才在原基础上重新盖了这幢三层的小楼。当年建新房时,厨房里已经装了燃气灶,可奶奶还是执意要在旁边砌个土灶台,自己买木柴回来烧,说是柴火烧出来的饭更好吃。苏宇桐看着奶奶将饺子下锅、煮开、点水、再煮开,反复三次,最后出锅前还撒了把葱花。等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出来,一口下肚,那种经由自己双手劳作后有所收获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令他浑身都暖融融的。
他边吃边看小叔忙活,这才发现,煮碗饺子的功夫,小叔已经包好了快一半,合着自己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拖后腿的,霎时羞得想钻到饭桌底下去。
“叔,你做饭的手艺这么好,是谁教你的呀?”他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道。
“从小就会了,从前你爷爷在厂里上班,你奶奶下地干活,没工夫管我们吃喝,都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放学回来轮流做,后来自己一个人住在省城,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也会做一点,”小叔冲他眨了眨眼睛,“不过那会儿我做得最少,毕竟我是四个人中最小的,还没有灶台高,你爸爸做得最多,也属他做得最好吃。”
印象里,苏宇桐还从未见过苏念春在机关小区那个家里下过厨。可就在他生日当天去找苏念春时,那人却为了安抚姘头破天荒地进了厨房,一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堵得慌,亲手包的饺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小叔将最后一批饺子端进厨房,洗完手出来,在衬衫上随意抹了两下,扣上了腕表。此时院子里传来开关车门的声响,苏宇桐循声望去,原来是二姑三叔两家子回到了。堂弟堂妹们从后排车座上飞奔下来,像是在笼中待久了的小鸟被重新放归自由,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连同窗外干冷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活泼起来。
“奶奶!小叔!”
堂弟堂妹们远远地看见他们,立刻围上前来。他们比苏宇桐小得多,最大的也不过二年级,正是撒娇爱闹的年纪。两个年纪相仿的堂弟一个劲儿地追问奶奶今晚准备做什么好吃的,最小的妹妹则直接扑进了小叔怀里,问他有没有从省城给自己带新玩具来。
“玩具没有,红包倒是有一个,叔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如拿了红包让爸爸妈妈带你去买吧。”小叔说着,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四个红包袋,一一给过他们,最后一个,郑重地交到了苏宇桐手里。
“宇桐,新年快乐。”他说。
苏宇桐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接过红包。往年小叔在这个时候都会准备很多诸如“学业有成”“顺心如意”的祝福送给他,今年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或许是因为他们这半年来都住在同个屋檐下,彼此熟悉了,不再需要这样空泛的客套,又或许是因为那人确信,在自己的悉心照拂下,他的学习和生活都能一帆风顺,万事无忧。
于是他真挚而诚恳地,对小叔说了一声:“谢谢叔。”
二姑打开奶奶家的电视,调至少儿频道,几个小家伙闻风而动,一溜烟蹿到客厅看动画片去了。小叔拢起大衣,拿上车钥匙,就要往外走,苏宇桐知道他是要离开了,便有些不舍地跟了过去。天黑了一半,外头气温下降许多,呼啸的风从领口里灌进来,冻得他直打哆嗦。三叔站在廊下,见小叔走出,笑脸迎上去,递了支烟,小叔却摆摆手,没有接,反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小叔不领情,三叔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将那支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着,问:“最近都在忙些什么?童童在你那儿待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小叔吐出一缕白雾,笼统地答:“挺好的。”
“又不打算留下来吃饭么?天那么冷,夜里行车不安全,吃过饭再走吧?不急那么一时半会儿。”
“不了,你们吃吧。”
小叔是面带微笑回应的,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可在呼号的寒风里,苏宇桐只觉得那个单薄的身影寂寥,笑得也寂寥。
他蓦地想起了小叔的名字,真奇怪,小叔究竟为什么不叫苏念冬呢?他明明就像冬天一样冷清疏离。小叔与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冰,看似很近,实则很远,若即若离,叫他怎么也猜不透那个人的心。那双温和的、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它的主人,此刻正孤单地站在与亲情烟火一门之隔的室外,像是脱离了四季轮回的一缕清风,从热闹的庭院上空掠过,不曾为某一个人驻足停留。
他应该要叫这个名字的,苏宇桐想,否则就和苏念春、和二姑三叔他们都不像一家人了。
一支烟抽完,小叔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旋即转身朝他挥了挥手。
“走了,别搁风口里站着了,快进去吧。”
小叔手里的钥匙串来回晃荡,边走边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苏宇桐此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进屋里,将那碗尚还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了出来。
这是他小叔辛辛苦苦包的饺子,还没吃上呢,就要离开了。
小叔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就见他端着碗走到了跟前,有些赧然地仰着脸,舀起一个来,“叔……都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你吃一个再走吧。”
“好,只吃一个。”小叔微微俯身,任由他把饺子喂进了嘴里。
小叔靠近的时候,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又飘了过来,但很快又被寒风吹得碎散。电光石火间,苏宇桐做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举动——
他竟然在小叔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轻快的、短暂的、蜻蜓点水般的一个亲吻,就像是小时候得知母亲要出远门时,他腮边挂着依依不舍的泪,踮起脚、搂过母亲的脖子,嘴唇贴在她的脸上留下思念的印记,盼着这个吻能带给远行的人一路平安,盼着有人能将他牵挂,盼着早日重逢。
小叔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这是……”
苏宇桐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霎时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从、从前……我妈妈出差……我、我也会像这样亲她一下,怕她忘了我……”
“噢,明白了,”小叔从支离破碎的言语里拼凑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眯起眼睛笑笑,点了点自己颊边,语气很轻巧地说,“收下了。”
他是指收下了那一个亲吻。
天色渐暗,那辆灰色的大众捷达亮起车灯,渐行渐远,遥遥地融入了暮色之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