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上的对话稀松平常,无非是闲聊一些捕风捉影的校园八卦,或是要好的几个人相约周末去哪里玩。翻到最后一页,仅有几行字,小叔的笔迹赫然写着: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杜拉斯。
最后一行是日期落款,千禧年的五月三十日。苏宇桐大致推算了一下,极有可能是小叔高考那年,在距离考试还剩不到一周时摘抄在笔记本上给自己加油打气的话。
可为什么偏是这一句呢?
苏宇桐不认识杜拉斯是谁,只是“爱”这个字眼,还有“肌肤之亲”,看得他有些面红耳赤。他不禁猜测,小叔究竟是在什么心境下摘抄的这句话?为了积累好词好句?还是说……那时的小叔恋爱了?听闻小叔在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难道是因为当时家人极力反对他的恋情,所以在高考后与恋人私奔去了?莫非二姑口中所指,三叔的闪烁其词,以及小叔从不与他们同桌吃年夜饭的反常举动,也都是因为他们曾在这件事上闹过矛盾吗?
寥寥几行字,让苏宇桐脑海里凭空上演了一出跌宕起伏、充满爱恨情仇的家庭伦理大戏,但随后又不禁自嘲——真是从小陪母亲看肥皂剧看多了,竟然这样无端揣测身边的亲戚,于是连连摇头,像是要把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甩掉。
他合上笔记本,将之原样放回去,又想去拿另一本,此时一张照片从书柜里掉了出来。
那时一张过了塑的黑白照,压在书本之间久了,塑封黏在笔记本的胶皮上,在他抽出本子的同时被带了出来。苏宇桐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上面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女,两人肩贴着肩靠在一块儿,微笑着看向镜头,身后是一面平整的深色背景布,令苏宇桐突然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若他猜得没错,这应该是那二人的结婚照。
翻到照片背面,其上是一行用钢笔写就的娟秀小字:
张丽清 徐天骐 1981年12月23日
苏宇桐在脑海中努力搜寻,始终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两个名字的人和事。小叔平白无故地收藏这张照片干嘛?又或者说这不是小叔的东西,是当年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混进去的?
左右无事,他便拿着那张照片反反复复地看,越看,心里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寡淡,宛若雾霭下的青山,微笑的神情有如春风拂面,自带一股平易近人的亲切感。这样的笑容,苏宇桐似乎曾在什么人身上见过。他又接着去看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窄框眼镜,五官端正,和蔼斯文,笑意恬静淡然。
他毫无头绪地将照片翻过来,默念背后的那行小字,张丽清,徐天骐,张丽……清!天哪!他反应过来了!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般战栗着,几乎握不紧那张合照。数九寒天里,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冷汗涔涔,他终于记起来那双眉眼和笑容在谁身上见到过——是小叔!难不成,小叔其实是这两人所生的孩子?
不可能,苏宇桐立即打住了这种荒谬的念头。小叔明明与他父亲苏念春一同长大,兄弟关系那么要好,而且小叔和奶奶之间看起来就像一对寻常母子,怎么可能会是别人所生的呢?一定是他搞错了,只是巧合而已——正巧小叔和家里人长得都不太相像,正巧又和照片中这个女人的长相有所重合,正巧这女人的名字里带着“清”字,正巧这张照片被不小心夹进了笔记本里,又正巧被他翻到,才产生了如此奇妙的联想。
但——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苏宇桐不敢再细究下去,哆嗦着将照片插回了笔记本之间,熄灯回到床上,将被子蒙过头顶,黑暗之中,只听得见压抑的呼吸声和隆隆作响的心跳。
那一夜苏宇桐失了眠,直到凌晨第一声鸡啼传来,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即便睡着了也不安稳,脑子里像上演电视剧般,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可想而知他起晚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两眼惺忪地走下楼。堂弟堂妹们吃过早餐,正在院子里放鞭炮。两个堂弟嫌直接点炮不够刺激,便将鞭炮抓在手上试胆,比谁敢更晚将手里点燃的炮仗丢出去,小妹妹则躲在一旁捂着眼睛看。
这样太危险了,苏宇桐走过去,端起哥哥的架子,朝他俩耳朵上各拧了一下说:“不许这么玩儿。”
“童童哥哥还好意思说我们呢,你自己不也睡懒觉才起来。”其中一个堂弟不服气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人一旦想作死是拦不住的,苏宇桐便不再理睬他们,把堂妹拉到了一旁,免得她被炮仗炸到,自己也站到廊下,抱着胳膊,等着看这两人自食其果的好戏。
堂妹小名慧慧,刚满三岁,去年才上幼儿园,天真浪漫地仰起头,揪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地问:“童童哥哥,你是不是跟着小叔去省城啦,省城好玩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宇桐稍作思考,用她这个年龄能够理解的语言简要地说:“省城比县城大得多,人多车也多,有许多高楼,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一条江穿城而过,江边的风景很漂亮。”
“哇!真的吗?”慧慧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省城是不是有很大的游乐场和动物园?爸爸妈妈总是说,要是我也能像童童哥哥一样考上省城的学校,就可以每天都过去玩啦!”
像慧慧这般年纪的孩子,只晓得吃喝玩闹,哪里知道上学之后就身不由己,不是想玩就能去玩的呢?不过苏宇桐没忍心破坏她的梦,要是有这样的梦激励着她上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等她长大,该懂的慢慢就会懂。
两个堂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凑了过来。他们年龄比慧慧稍大,略通人事,不会问出这样稚嫩的问题。其中一个朝苏宇桐挤眉弄眼地打听:“童童哥哥现在是和小叔住在一块儿吗?”
“对。”
“那小叔他……人怎么样?”
“小叔人挺好,对我很关照。”苏宇桐一边回答,一边鄙夷,堂弟怎么会这么问?简直和昨晚二姑的问法一模一样,难不成是受自家父母的影响、耳濡目染了?于是他叉着腰训道:“怎么,你们每年都收小叔的大红包,结果背地里要和我说他的坏话吗?”
“不、不,”堂弟连连摆手,“我是听爸妈说,大伯和大伯母分开了,还说大伯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想带着你,才会把你丢给小叔……从前爸妈叫我和妹妹少接近小叔,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可是现在看来,小叔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几个都很好,每年封的红包都很大,有时还会给慧慧带玩具,还把你带在身边……我想,童童哥哥你天天和他住在一块儿,你说的话准没错,听到你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虽然爸妈那样告诫过我们,可我俩和小妹妹从来都不忍心冷落他。”
苏宇桐微微一怔,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爸妈会这么说?为什么他们不让你们接近小叔?”
“我知道!”另一个堂弟横插过来,“因为他们说过小叔是同什么……噢,同性恋!他们都说这是不学好。可是奶奶说小叔的成绩一向很好,还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也弄不懂了,大人们说话好像就是经常颠三倒四的……上次爸妈还答应我,说等期末考试考好了要带我去北方滑雪,结果后来也没去成……”
三个孩子对自己口中吐出的轻飘飘的字眼还没有概念,说完后又嬉闹成一片,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苏宇桐的头皮却倏地炸了。那些话在他听来重如千钧,拖着他的心一路往无边的地底沉坠。在他短短十二年人生的浅薄阅历、以及狭隘的认知观念里,“同性恋”似乎是个侮辱人的词汇。
二姑三叔两家走后好些天,他都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那张照片,那些长辈们刻意隐瞒的过去,还有那句平地起惊雷般的“同性恋”,像是一串放不完的炮仗,时不时在耳边炸响,搅得苏宇桐心烦意乱,就连睡梦里也不得安宁。他做的那些梦大多没有逻辑,乱糟糟的一片,梦见父母,梦见奶奶,梦见二姑三叔和堂弟堂妹,梦见许许多多人的脸。那些面容围着他转啊转,最后汇聚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上。那身影像一阵捉不住的风,仿佛他不立刻伸手去握,便会在一瞬间从指缝中散逝。
那身影转过头来,他终于看清楚,是小叔的脸。
但那张脸看上去比当下更加年轻、青涩,那张脸的主人穿着带有侨中校徽的白色衬衫和湖蓝色校裤,细碎的刘海散落在淡如云雾的眉眼间。苏宇桐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高中时期的小叔。
可能是这样的小叔看上去与他年龄接近,苏宇桐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问:“你是谁?你属于哪里?”
那个少年原是噙着笑看他,闻言一愣,止了笑意,懵然而悲怆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然后苏宇桐就醒了,窗外天光大亮,奶奶正在楼下喊他吃早饭。
自从苏宇桐爷爷走后,奶奶阮梅曾有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从阴霾中走出,慢慢振作起来。她是个安土重迁、恋旧的老人,苏念春曾提过要接她去县城居住,她不肯,四个子女分别外出打拼后,她便一个人守着这幢老宅。她是个勤劳质朴的女人,在从前高喊“妇女能顶半边天”口号的年代,她顶着烈日,冒着大雨,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后来村子附近建起来一座国营棉纺厂,她又踊跃地去报名竞岗,这一忙碌就是十多年,操持起这一大家,期间从未停歇。那个年代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农村妇女,她们就像是路边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看似其貌不扬、随处可见,实则顽强坚韧,随便给她们一块地、一捧水、一线阳光,她们就能牢牢地扎根发芽,种子随风飘散,孕育出动人的果实。即便年纪大了,奶奶也一直闲不住,从前养鸡养鸭,如今又在院子一角开出一畦菜地,搭起架子,播种施肥,等着结出长条的茄子,或是又大又圆的南瓜。
静不下心的时候,苏宇桐便会去给奶奶帮忙。开春了,天气渐渐回暖,地里的头茬韭菜割掉,又长出脆嫩的新茬来。那日,奶奶正在加固菜地的支架,他搬来张小板凳和不锈钢盆坐在一旁,择掉盆里豇豆两侧的筋丝。奶奶干活总是很有耐心,富有一种诗意的美,让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平复了混乱的心境。看着奶奶忙碌,他不禁想起了小叔,那个人做事的时候也是如此,拥有令人平心静气的魔力。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关于小叔的事,为何不去问问奶奶呢?毕竟她是这个家中最年长、经历过最多事情的老人。
“奶奶,您疼爱小叔吗?”他突兀地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阮梅手上的动作没停,灵巧地给竹竿缠上麻线,将三根竿子扎成锥形,牢牢地立在地上,“你小叔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当然疼爱他,不止你小叔,你爸、你二姑三叔他们,我都同样疼爱。”
“那……”苏宇桐斟酌了半晌,说,“那您觉得……小叔他、他是个好孩子吗?”
阮梅面色微滞,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敏锐地问:“童童,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没有,”苏宇桐脑子转得飞快,黑溜溜的眼珠子滚过一圈,立马把话圆了回来,“我……我听说小叔高中考上了侨中,我也想考同一所学校,所以想听听……他从前都是怎么学习的。”
“哎哟,那你可问错人了,奶奶小学都没读完,哪里清楚这些!”阮梅笑起来,眼角和脸上的褶子生动地皱起,眼神却很悠远,像是陷入了久远前的回忆,“你小叔他……是个刻苦用功的好孩子。从前家里条件不好,供得了你爸上学,就供不了其他人,于是,你爸爸就把上学机会让给了他的弟弟妹妹……后来小叔考上了大了,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总觉得是亏欠了你爸爸的。所以我想,他愿意带你去省城上学,让你住在他家里照顾你,多少也有回报你爸爸的意思在……所以童童啊,你要多体谅小叔,要听他的话,不要给小叔添麻烦。省城是个大城市,他一个人在外打拼,还带着你,很不容易的……”
原来是这样,苏宇桐心下了然了。那些小叔与他共同生活的片段、小叔在屋中帮奶奶按腿的情形,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仿佛一缕缕阳光,将萦绕心头的那团乌云驱散。他想,无论小叔有着怎样的身世和过去、藏了多少秘密、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妨碍小叔成为一个温和善良、知恩图报的好人,那就足够了。或许每个人都有试图掩藏的秘密和想要逃离的过往,但那并不意味着当下的爱就是虚假的。
爱即是包容。既然小叔包容了他的幼稚和无理取闹,那他为何不能试着去包容小叔无法向他言明的另一面呢?
又过了些时日,等苏宇桐终于将过年以来的纷杂诸事消化完毕,走到座机前,提起话筒,一个一个数字,郑重地摁下了小叔的号码。
这天是正月十五,离开学的日子已经很接近,灶上正煮着香甜的黑芝麻汤圆。二姑三叔不在,只有他和奶奶,等那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应该能坐下来好好歇一歇,吃碗汤圆再走。
听见话筒那端传出来熟悉的声音,苏宇桐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握紧了话筒说,叔,我想你了,快来接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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