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穷(八)

两人有说有笑,一径走了,这厢顾允直起身,却是一个趔趄,苏晓伸手扶过去,袍袖触手冰凉,隔得近了,袖间一缕清幽药香。

她闻得出上党参,惑然了,受了风寒,不用麻黄桂枝,却用上党参?

“苏晓。”

苏晓抬了头,这才发觉手还捉在顾允胳膊上,一把撒开,向后一背。

顾允拢了拢氅衣,向前走去:“说罢。”

苏晓提脚跟上:“锦衣卫缉拿的翰林裴承言,是下官旧识。”

顾允道:“三司共北镇抚司会审,刑部主审。”

刑部主审最好,苏晓的心放了放,一时又往上提,风闻锦衣卫都指挥使纪彬与卢家过从颇密,两人现下在诏狱,若先伪造供状,局面便颇不利了。

她不禁懊悔,当时分明是去劝人的,听了他们的话,自己先演起了木头。

顾允道:“锦衣卫是内廷衙门,此事不会罗织。”

苏晓忖了忖,点一点头,锦衣卫是内廷衙门,荣辱便比外朝更系于皇帝一身,是以纵与外臣有交游,到底还是对庆嘉帝唯命是从,然而,纵不敢罗织,囿于卢党,刑讯只怕免不了。

想着,步子猛地一顿,她方才分明是没问出口的,顾允这一句,却是从哪冒出来的?

苏晓忽觉着自己成了砧板上的白萝卜片,在这位宦海浮沉多年的顾尚书跟前,浅薄至透明。

“多谢大人指点,”苏晓肃声开了口,“不过下官方才想的不是这个。”

不见顾允搭理,默了默,依旧坚持:“下官方才是在想诉状的事,下官已问过了,通政司那边未曾留档,京诉状子一向是通封送入,那位温御史又一口咬定没有,要想知道状子上写了什么,如今只能遣衙差去松江,此外便是询问那些解户了。”

说着不由锁眉,先是纵火,现下又能将手伸进都察院,盛观夏欲告之人的手笔,到底也太大了。

她既自江南来,江南一带极多势家望族,苏松杭嘉尤甚,子弟门生在朝者累累,莫非就是个中哪一家?

顾允不言语,出了长安左门,到马车前,方道:“问出什么,过来回话。”

苏晓精神一振。

这意思是让她独自去问话,开年收了假,还让她一人去问话,可见她是极有望进刑部的,赶忙一揖:“下官知道了。”直起身,又补了一句:“大人若感风寒,用麻黄汤,不消三剂便能见好的。”

顾允道一声“多谢”,便往马车里走,倒是贺平,打着车帘多瞧了她一眼。

苏晓回了东城兵马司,再绘一幅人像,策马到了通惠河上,同工部差役说过,找见赵天柱。

赵天柱乍一见她,瞪大了眼:“大人,你又来了?”

苏晓直截取出画像:“我来是想问问,你说要京诉的盛观夏,是她不是?”

赵天柱看了看画,眼瞪得愈发大了:“大人,你见过她了?”

苏晓道:“她住的地方失了火,我方才知道了她。”

赵天柱急忙道:“那她眼下怎么样了?”

苏晓道:“我们没有在失火的地方找着她,我先问问,你先前说她兄长被害了,除此之外,还知道些什么呢?”

赵天柱默了一会:“就是说她哥哥给人害死了,还有就是在南京。”又连忙打躬作揖的:“别的没有多说,小的就真不晓得了,对不住大人。”

苏晓忙道:“这哪有什么对不住的,你们是怎么认识她的?”

赵天柱道:“就是上京那会在渡口碰上的,她说想要上京去告状,我想她一个小姑娘家,一起走就是了。”

苏晓道:“你们一同到了京城,此后她的事,便都不清楚了么?”

赵天柱道:“到了京城,一到她就走了,再没个信,上回见了大人才想问一问,听了大人的话,还以为是她已告上了,自己急着走旱路回去了呢。”

苏晓道:“她兄长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营生的?这她说过么?”

赵天柱道:“好像叫盛启春,还是青浦县衙里头的算手。”

苏晓道:“她家在何处,家中还有哪些人,这可知道?”

赵天柱道:“住是住在北亭乡里,家里现下只有老娘了。”

苏晓点头道:“还知道什么么?什么都成。”

赵天柱低着头好一会,猛地张手往额上一拍:“有的!她落了本书在我们这儿。”

漕船泊在大通桥码头,苏晓随赵天柱赶过去,他弯腰进舱,不一时拿了本青封册子出来,苏晓接过册子,先往乌黑漕船上看了眼:“你们现下都住在这船里?”

赵天柱笑道:“大人,是的,人多挤一挤,一点也不冷的。”

苏晓默了默,将书册翻开,着实一怔。

字迹潦草不堪,仔细辨认,所记皆是田亩税粮等数额。

她心底一沉,难不成盛观夏留下的这本,是青册?

昔年洪德帝开国,历时二十年清丈土地,载录各户所有田亩人丁,又据此推算应出税粮差役,编纂成册,文册黄纸封面,故曰黄册,黄册十年一修,贮于南京后湖册库,各州府县衙中亦会留存一本,备收税用,以青纸封,素称青册。

苏晓沉声道:“盛观夏可说过这册子的来历?这是她兄长给她的?”

赵天柱摇头道:“没说过,小的们又都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也没问过她。”说着又躬了腰:“大人,旁的小的就真不清楚了,就先回去干活了。”

苏晓道了谢,收好册子,上马返城,奔走一日,入京已是天昏日暮,街上店开门的寥寥,好容易找着家吃了碗面,回了东城兵马司。

同僚皆已作鸟兽散,她当夜轮值,留在署内,去茶房拎了壶茶,坐到二堂,着手翻看册子。

字迹实在潦草,认得艰难,页页记得虽是田亩人丁数额,越看却越不似青册,约莫到十之三处,蓦地瞧见夹着一张字条,上头录了句诗。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字迹方劲挺拔,不似时兴馆阁体流于媚俗,苏晓知道这是文山先生的诗句,又将纸另一面瞧了瞧,空白的,将字条抚平在案上,不由出神。

这本册子到底是什么?

这诗句是盛观夏兄长所抄录的?

他的死与这本册子有干系么?若是,会是何干系呢?

陡然砰砰两声响,苏晓回过神,上前开了门,廊下一个面生的衙差立着。

“是苏大人么?”那人笑着问。

苏晓道:“你是?”

“小人是刑部的,顾大人让小人来知会一声,苏大人若问出了什么话,现下去报给他。”

苏晓将他看了看,笑道:“这时候了,顾大人还在衙门里?”

那人笑道:“早上翰林的事闹得耽搁了,本日的公务还没办完呢。”

苏晓笑道:“还好今夜我上值,不然岂不教你白跑一趟了。”

那人笑道:“午后小人就来过一趟了,苏大人那时还不在,听衙门里人说苏大人夜里还在。”

苏晓笑道:“我这是迫不得已的,倒是顾大人,早上见他,还是受了凉咳嗽呢,这时候倒也不歇下。”

那人笑道:“顾大人就是这样的,要不然,怎么旁人这个年纪还在考举人进士,顾大人就是正二品的尚书了。”

苏晓笑着称是,回身拿了册子,随他出门。

夜深了,街衢空荡荡无人,苏晓紧拽缰绳,顶风跟在那人马后,抬了眼,黑沉沉的,云堆了满天,又是大雪将至。

“你不是刑部的人。”苏晓的目光落回前方,开了口。

那人顿了会,回头笑道:“苏大人怎么说起笑话来了,小人不是刑部的人,难不成还是不行的人?”

“我便不曲径通幽了,”苏晓笑道,“书册我前脚拿到,阁下后脚跟上来,这是替哪位跑的腿了?”

贴在脸上的笑一撕,那人勒了马:“你想说什么?”

苏晓也敛了笑意,定睛看着那人:“阁下主上既能在都院说得上话,不久即是吏部铨选,若能为在下多言一句,令在下有望入都院,在下必效犬马之劳,书册与眼下所知均可一并奉告,顾尚书那里,也会代为隐瞒。”

那人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

苏晓淡然道:“我明知你是作伪,为何还要跟来?”

那人默了会,仍是冷笑:“我怎么知道你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苏晓扯了扯袍子:“看着了么?”

那人皱眉道:“看着什么?”

苏晓指着袍摆上几痕乌黑:“我只这一身袍子,入冬后,再没换过了。”

那人愣了愣:“你到底要说什么?”

苏晓咬牙冷笑:“我要说,我科第虽平平,但自认才不逊他人,不过是读卷官偏颇视我,只恨出身寒末,家无显贵,世人便明珠不识!”

顿了顿,风啸中声量愈拔愈高:“我不求泼天富贵,但寒窗十载,也绝不想饭蔬饮水,人生只此一世,我欲求一前程,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又为何要骗你?!”

那人不作声,半晌,一扯缰绳:“先走。”

苏晓也扯住缰绳,走了会,开口道:“方才话说得慨然——”

那人冷冷打断:“少说废话。”

苏晓闭了嘴,跟在他后头,一路进了大时雍坊,雪纷纷抛落而下,大若搓棉,两人在巷道内穿行,苏晓倏忽觉出不对劲。

依她料想,差使她前头这人的,该住在高门大屋里,可如今却一直在偏窄巷弄内行路。

又或许是,这人根本未信她的话。

扯着缰绳的手一紧,苏晓犹疑了一刹,陡然将马头一转。

那人听到声响,毫未犹疑腾空转身,袖中匕首拔出,扑出前去奋力一劈。

苏晓应着烈烈风声一俯身,挥起右臂格挡,刀尖入腠入肌,彻骨疼痛紧随而来,眼前一黑,身子歪了过去。

也是一刹那间,浓烈酒气蓦地漫了上来,寒凉透骨的雪夜里,烧过经年的横天火,彷佛又烧在了周身。

她不能倒下,她一定不能倒下,她还要继续往前。

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攥紧了缰绳。

酒葫芦骨碌碌滚过,那人在地上一抬眼,浓重夜色里,大雪茫茫,鲜血飘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和前世宿敌成亲后

他的暗卫

春盼莺来

镜中色

春夜渡佛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春晓
连载中薛西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