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柳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顾青崖的人品，安抚了青姑姑的忧虑，又表明了会亲自陪同监督，将风险降到最低，同时还点出了习射对公主的益处。
赵端玉赞赏地看了裴清柳一眼，心中暗道果然聪慧。她顺势点头，对青姑姑道：“青姑姑，裴小姐所言极是，顾家乃忠良之后，朕信得过。有清柳从旁照看，朕也很放心。月笙既然喜欢，便由着她吧，总比整日闷在宫里强。”她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青姑姑见女皇都发了话，裴清柳又做了保证，虽心中仍觉不妥，却也不敢再强行阻拦，只得讪讪地退到一旁，嘴里仍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这终究是于礼不合啊……唉……”
赵端玉不再理会她，招手唤来近侍：“传顾青崖。”
顾青崖很快被引至观武台下，躬身行礼：“末将参见陛下，公主殿下。”
赵端玉看着他，语气平和地问道：“少将军，和嘉公主见你箭术精湛，心生向往，想随你学习射箭。不知爱卿可愿闲暇时，指点公主一二？”
顾青崖闻言，略显惊讶，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目光殷切的和嘉公主和侍立一旁、神色温婉的裴清柳，随即沉稳地躬身应道：“承蒙公主殿下青眼，末将荣幸之至。只是末将才疏学浅，恐有负陛下与公主厚望。若陛下不弃，末将定当竭尽所能，悉心教导。”
“好！”赵端玉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此事便定下了。具体事宜，朕会让裴小姐与你接洽。”
“末将遵旨。”顾青崖再次行礼。
赵月笙见皇姐答应，开心得拍手雀跃：“太好啦！谢谢皇姐！顾师傅，你明天就来教月笙好不好？”
顾青崖看着小公主天真烂漫的样子，低着头躬身道：“但凭公主殿下安排。”
此事既定，众人便开始陆续退场。官员们三三两两议论着今日的奇事，各自乘车骑马离去。顾青崖也再次行礼后，转身离开。裴清柳陪着依旧兴奋的赵月笙，在青姑姑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登上了返回宫中的凤辇。
热闹了整整一日的上林苑，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宁静。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将太液池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万千垂柳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风摇曳，如同墨画。
绿微见人群散去，苑中渐暗，便上前一步，垂首轻声催促道：“陛下，时辰不早，暮色已深，该起驾回宫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四周，确保万无一失。
赵端玉却站在观武台边缘，望着面具人消失的方向和那片被阴霾笼罩的柳林，目光深邃，仿佛没有听到绿微的话。她的心，还沉浸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耳语之中。
落梅坞……
忽然，她转身，对身旁的忍冬道：“忍冬，朕有些口渴，想喝果酒了。”
忍冬会意，立刻应声而去，很快端来一杯琥珀色的梨子酒。
赵端玉接过酒杯，指尖感受到杯壁的冰凉。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却更像是一股决绝的勇气，浇灌在她翻腾的心绪之上。她将空杯递还给忍冬，用袖袍遮掩，极快地在忍冬手背上划了三个字：行宫。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气音的速度低语：“拖住她，不惜任何代价。”
忍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担忧，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接过酒杯，手指轻轻碰了碰赵端玉的手背，示意明白。
就在绿微再次开口，准备催促起驾的瞬间，忍冬突然“哎呀”一声低呼，脚下似乎一个踉跄，手中的空酒杯“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滑的石板上，摔得粉碎！碎片和残酒溅了一地。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忍冬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慌失措的哭腔，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吓坏了，“奴婢手滑，惊扰了陛下！求陛下恕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绿微一愣，眉头立刻蹙起。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去查看情况，并招呼远处的太监：“来人，快收拾干净！”
赵端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面上却露出不悦之色，呵斥道：“成何体统！一点小事就如此慌张！” 但她并未深究，反而转向绿微，语气带着一丝烦躁和命令：“绿微，你去盯着他们收拾干净，仔细检查，莫要留下碎碴，伤了人。朕看着心烦。”
“陛下，这……”绿微有些犹豫，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女皇，此刻女皇身边只剩忍冬一人。
“怎么？朕的话不管用了？”赵端玉脸色一沉，凤眸中透出威仪，“还不快去！难道要朕亲自看着他们收拾吗？”
见女皇动怒，绿微不敢再违逆，只得躬身道：“奴婢遵命。” 她快步走向摔碎酒杯的地方，严厉地指挥着小太监们清理，但目光仍不时警惕地扫向赵端玉的方向。
就在绿微转身、注意力被分散的这关键一刻！赵端玉与忍冬交换了一个眼神。忍冬依旧跪在地上，看似在瑟瑟发抖，实则用身体挡住了绿微的部分视线。
赵端玉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转身，提起裙摆，如同猎豹般敏捷地冲下观武台的台阶！她的目标，是台下不远处那匹尚未被牵走、正在悠闲啃食青草的白色御马！
“陛下？！” 绿微眼角余光瞥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移动，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头，正好看见赵端玉已冲到马前！她失声惊呼，想要冲过去阻拦。
但忍冬的反应更快！她仿佛是被绿微的惊呼吓到，又或是想要起身请罪，恰好“不小心”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正要冲过去的绿微身上！
“啊！” 两人惊呼一声，险些同时摔倒。忍冬死死抓住绿微的胳膊，看似是为了稳住身形，实则用力拖住了她，口中还带着哭腔连连道歉：“绿微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脚下滑……”
“放开我！忍冬你！” 绿微又急又怒，拼命想挣脱，但忍冬看似柔弱，此刻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缠住她，让她一时无法脱身。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赵端玉已然抓住鞍鞯，脚踩马镫，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只见她身形矫健地一跃，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稳稳地跨上了马背！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影，竟有种惊心动魄的飒爽英姿！
“驾！”
她清叱一声，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白色御马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朝着与宫城相反的方向——上林苑的深处，太液池的对岸，那片阴霾笼罩、柳林幽深的所在疾驰而去！明黄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瞬间便冲出了百步之遥！
“陛下！不可！快回来！拦住陛下！” 绿微看得魂飞魄散，用尽力气终于挣脱了忍冬的纠缠，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周围的侍卫和太监工人们也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惊呆了，待反应过来，赵端玉的身影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迅速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与密集的柳林之中。几名侍卫慌忙上马欲追，但御马神骏，又占了先机，哪里还追得上？
绿微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猛地转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忍冬，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厉声质问：“忍冬！你……你是故意的！”
忍冬脸上泪痕未干，一副惊魂未定、委屈万分的样子，抽噎着道：“绿微姐姐……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吓坏了，脚下一滑……我怎么会故意拦着姐姐去追陛下呢？陛下要是有事，我……我万死难辞其咎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让人难辨真假。
绿微死死盯着忍冬，胸脯剧烈起伏，她知道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女皇！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和恐慌，尖声下令，声音带着颤抖：“快！立刻封锁所有苑门！加派所有人手，点燃火把，搜索陛下踪迹！快去禀报太尉！快！”
整个上林苑瞬间从之前的宁静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而此刻的赵端玉，正策马狂奔在寂静的苑道上。风声在耳边呼啸，吹散了她的发髻，几缕青丝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混合着冒险的刺激、未知的紧张和一种打破牢笼的快意。两侧的宫阙、柳林、湖泊在暮色中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影子。她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目标——行宫！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抹暖色被墨蓝的夜幕吞噬。上林苑中，凌乱的火把光亮起，如同惊慌失措的萤火，却照不亮那条通往记忆深处和未知险境的幽暗道路。女皇的独自夜行，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这静谧的皇家禁苑中，激起了更深、更险、也更令人不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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