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尹愿昌带着春信出门,说要带她去医院看病。
这属实有点小题大做,家里那么多药,每次春信稍微出现感冒的预兆,奶奶二话不说先给她喂四片穿心莲。
要是好不了,第二天吃五片,第三天六片,逐日递增。
春信最多一次吃到九片。
现在爷爷的退休金还很低,奶奶不是职工,而穿心莲很便宜,几块钱一大袋,一袋100粒,全家感冒都吃穿心莲,一包够一个季度。
子弟校是私立学校,学杂费高,奶奶又不放心把春信送到外面去,各处都是能省就省。
现在春信爸爸回来了,出门时奶奶托付:“你顺便带她做几个检查,前几天说肚子疼,可能是长蛔虫了,去开点药回来。”
尹愿昌大言不惭:“那肯定嘛,我是她爸爸,我不关心她谁关心她。”
奶奶只是冷笑,“我不管你这些,回来我要看到医院的挂号单。”
爷爷开始穿外套,“我和你们一道,送你们到医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怕是找不到。”
春信早就迫不及待了,她很少离开153队,平时都在小区里玩,也没有跟爷爷奶奶之外的人出去过。
今天爸爸要她出去看病,虽然她坚信自己没病,可那是跟爸爸一起出去耶!
她又激动又忐忑,起床后换了干净衣服,用沾水的梳子努力把蓬松的卷毛理顺,鞋帮子也刷得干干净净。
她出门时可开心了,忍着别扭叫了声“爸爸”,站着门口招手,“奶奶拜拜,冬冬拜拜。”
雪里点点头,没说话,等他们走了,上楼回来一趟跟奶奶说:“我妈让我去她单位送个东西。”
奶奶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啊?我送你去嘛。”
雪里摇头,“我找得到,我经常去的。”
她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大人眼里这是稳重的表现,不喜形于色。
春信家尤其钟爱面瘫脸,她表姐,楼上雪里,都是大人喜欢的讷语。
爷爷亲自送他们到较近的中医院,看着尹愿昌带着春信进去挂号才离开,雪里随后而至,揣着手躲在角落暗中观察。
奶奶要看票,尹愿昌没办法,还是花钱做了几个检查,买了打虫药。春信跟在他身边,从始至终他都没牵过她,也没说给她买点零食。
从医院出来,尹愿昌接了几个电话,准备回153,雪里远远跟着,看春信停在路边超市门口,指了下摇摇车,想玩的意思。
尹愿昌推了她一把,直接提着她后衣领走了,拎个小猫仔一样。
他们果然去了郑家。
这次成不了,郑家也不傻,爷爷奶奶肯定不同意,几万块钱给出去,到时候孩子又被要走,怎么算?
雪里抱着手靠在楼下煤棚边等,过了半小时,春信蹦蹦跳跳下楼,一眼就看到她,飞扑过去,“冬冬!”
三个大人跟在后面,脸色一时很难看。
雪里假装不知,“我去找我妈妈,回来看到你爸爸带你去郑阿姨家玩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家。”
“冬冬你太好了!我今天好开心!我们回家玩吧,我给你捉蜻蜓!”
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雪里问她:“在郑阿姨家,你在做什么?”
春信在杂物堆里翻出两根细铁丝,给塑料袋穿孔,准备做一个捕蜻蜓的小网。
“她家好多娃娃和玩具,跟你房间里的一样,有一个特别大,跟我一样大!他们在客厅里面说话,我在里面玩,还有糖果,有饼干。”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裤兜里摸出来两包果丹皮,“我给你带的,嘿嘿,郑阿姨说随便吃。”
郑家确实很想要个孩子,且只要女孩,早早就布置好房间。
对春信也是有想法的,当然顾虑更多,爷爷奶奶是决计不同意的,别说还有个厉害的校长姑姑。这事犯法。
尹愿昌拿孩子当什么呢?就跟那流浪的小猫小狗似的,只看见毛孩子被养得油光水滑,聪明可爱的样子,它躺路边要死不活、满身血和疮的时候没想过捡。
这还是他自己的孩子。
雪里想起件事,很久很久以前,春信跟她说过。
时间大概就是从前的现在,电视广告里三代人阖家亲大团圆的场面,有个梳羊角辫穿大红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来到父母身边,亲密依偎在大人怀里。
挺好的氛围,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昏暗环境里唯一的光源,肮脏和不堪被高饱和画面、欢快的音乐、虚伪刻意的笑掩盖。
春信指着电视,当时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总之就是很羡慕,也想被这么抱一下,被摸摸头。
她投去期待的目光,尹愿昌说:“你看看别人,你再看看你,你配吗。”
你配吗?
——“我真是个傻逼,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自取其辱,什么叫我配吗?他自己什么样子?他配吗? ”
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之后的某天,突然想起这件事,莫名气个半死。
——“不是我不够好,是他不配。”
当天晚上,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电视前,场景重现。
广告放第一遍时,春信眼睛瞪得大大圆圆,目不转睛看着电视里的小女孩。十几秒广告结束,她腰背慢慢松弛下去,思维发散,眼神开始乱飘。
摸清楚规律,等到电视剧第一遍开始插播广告时,她站起来,假装去喝水,提前到尹愿昌身边站着。
音乐声起,她挺直后背,小脸迎着光,大眼睛亮晶晶。
结束倒数五秒时,她鼓足勇气,忍着想钻到地缝里的羞怯,两根手指拽了拽尹愿昌的衣袖,另一只手低低地指,“爸爸,你看电视里那个爸爸。”
——抱抱我吧,夸夸我吧,或者摸摸我的头,像电视里那个爸爸那样。
尹愿昌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光影浮动、扭曲,如毒蛇吐信散发森森寒意,字字残忍带血。
“你配吗?”
有两三秒的震惊、不可置信,她眼眶迅速蓄满泪水,抿紧嘴巴,一步一步走回房间。
雪里目睹这一切,她盯着尹愿昌静静看了会儿,什么也没说。他无可救药,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
爷爷奶奶也没说话,直到两个孩子都回到房间关上了门,才听见爷爷隐隐约约说:“那是你姑娘啊,你说的什么畜生话?”
木床边,春信已经哭成泪人,雪里走过去,抱住他,她抬起头,深深皱着眉头,唇角狠耷拉着,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冬冬,我是不是真的,特别不好,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雪里心都要碎了。
“不是的,春信特别好,春信是最棒的。是他的问题,他不是好人,他老婆都不要他了,他是拿你出气,他恨你。”
春信不懂,“他老婆为什么不要他,是因为我吗?所以才都不要我?”
“不是的,不是的……”雪里紧紧抱住她,眼泪一颗颗流,心痛如绞。
——春信啊,春信。
——我该怎么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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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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