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春信已经起床了,最近开始降温,家里烧起煤炉火。
煤炉火中间是个铁皮大圆桶,上面是方形的桌面,很大,吃饭写作业都在桌上。
晚上睡前用和水的稀煤渣盖在上面,早晨起床后用很粗的火钩从圆盘中间的孔洞穿下去,把烘烤成饼的煤渣打碎,这样火就会慢慢旺起来。
只要维护得好,火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灭,家里关闭好门窗,到处都是暖烘烘的。
火上温了一锅水,春信舀水刷牙洗脸,穿上厚厚的棉衣跟爷爷奶奶一起出去锻炼。
爷爷有自己的搭伴,几个年龄相仿的戴着撮箕帽的老头已经在路口等了。
奶奶是不和他们一起的。
“那帮糟老头讨嫌得很。”
春信和奶奶出门时遇见隔壁的汪老师,他少年时失去双手,练习用脚写字,顺利读完了大专,现在管理子弟校广播站,任四到六年级的社会课老师。
以前他住在二栋的四楼,听说有一次用脚拿钥匙开门时不慎从楼梯摔倒,才搬到春信家隔壁。
他有个跟春信同岁的儿子,和老婆在一楼后院盖了间平房开补习班,补习班一天管两顿饭,外加辅导作业。
经尹校长介绍,很多像雪里这种家庭的家长都把孩子送过来,中午放学在汪老师家的补习班吃饭,写作业,晚上大人来接。
“汪老师好!”春信大声喊。
这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常年披一件灰色西装,双肩下的袖子空荡荡。
他很招小孩喜欢,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弯下腰,冲她笑一下,“春信,你看,启明星。”
“启明星?什么启明星。”春信茫然四顾。
汪老师扬扬下巴,“在月亮旁边,最近最亮的那颗星星,看见了吗?”
“哇塞!好大,好亮!这颗星星怎么这么亮啊,奶奶,星星好亮!”
天空是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绒布,其中零星点缀着大小不一的宝石。弯弯的月牙边,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那是启明星,只在日出前三小时左右出现。
在孩子眼里,它珍贵、神奇、特别,它怎么能那么亮呢。
“你见过启明星吗,我今天见到了哦,又大又亮!”上学路上,春信跟雪里说起早上的事。
“没有。”
关于启明星,从前常听她说起,这么多年了,一次也没看见过。
“我真希望你也能看到,真的太亮了!”
雪里很久没说话。
“小企鹅,美滋滋,旅游穿件黑褂子,出门忘了系扣子,漏出白白大肚子……”
稚嫩童声飘出窗外,飘过落叶的梧桐树梢,早读课上,雪里在抽屉里翻开记事本。
——在尹春信死后的第十年,我二十九岁生日前夜,我回到二十年前的榕县,见到了年仅八岁的尹春信。
——我想给她不一样的人生,但我没有权利这么做,这不是无能的借口。
——这或许是,那我应该怎么做?
到底应该怎么做,在她还没有整理罗列好必须要做的事时,记忆开始衰退,每天忘记的事越来越多,打碎的玻璃镜面无法再拼凑出完整。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回到过去,时间在茫然的思索中荒废。
这天晚上,雪里向蒋梦妍提出一个建议。
“妈妈,如果你老是不在家的话,不如把我送到春信家吧,就像汪老师家那些小孩一样,在她家吃饭写作业,晚上再回家睡觉。”
蒋梦妍不是没想过这茬,计划明年升职后就帮她安排的。
“可为什么是春信家呢?汪老师家不好吗?他是老师,还可以辅导你的作业,他家有很多学生……听说教你们美术的朱老师,也准备开补习班了。”
雪里心下好笑,我还需要辅导?只要你肯安排,我明年就能参加高考!
“因为春信爷爷做的饭特别好吃,有一次你回来晚了,是春信给我偷饭吃的,跟……爷爷做的饭是一个味道,反正我就想吃。”
这话半真半假,妈妈是个讲道理的大人,当然她也有执拗的时候,雪里心里盘算,这事得尽快安排,因为她刚来榕县,此前母女俩分别时间长达六年。
妈妈对她还愧疚着呢。
“不能够吧?”蒋梦妍却没那么好糊弄,“我先不管尹春信怎么给你偷的饭,你爷爷家最喜欢吃咸得能齁死人的咸菜夹馍馍,尹家是地地道道榕县人,这边好酸辣口,能是一个味儿吗?”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雪里低头,睫毛缓缓扇动两下,“所以这样一个小小要求妈妈都不能满足我。”
“唉——”蒋梦妍头疼,她可真是被狠狠拿捏住了。
雪里持续平A输出,“汪老师家小孩太多,我不喜欢,我一个人在家,也不喜欢。我喜欢和春信待在一起。”
看得出来,这俩小孩玩得好,每天上学放学都一起。
蒋梦妍深吸了一口气,确实女儿刚接回来,还新鲜,愿意惯着,时间一长肯定就麻了,哪儿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里不爱矫情,也不会撒娇黏人,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在北方,一说想妈妈,奶奶就训她,让她别整天哼哼唧唧,烦人。
时间一长,她就不爱说话了,来了榕县跟妈妈住,妈妈说话总是喜欢“呀”、“呢”、“吗”,雪里都想跟她说别整天哼哼唧唧的,都多大人了。
现在她还是不会撒娇,套个小孩身子也拉不下老脸。
这时候楼下突然响起哭声,雪里一下坐直身体,竖起耳朵。
仔细听了会儿,好像不是春信,是在汪老师家补习的学生,摔倒了还是怎么着。
她靠回椅背,放松身体,蒋梦妍盯着她看了会儿,问:“冬冬,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去了春信家,她就不挨打了?”
尹家人打孩子才不管背不背人呢,雪里想得更深一点,尹家就尹爷爷一个人的退休金生活,春信没人管,尹奶奶养小孩抠搜抠搜的,她如果因为春信借住尹家,尹奶奶才舍得把钱花在春信身上。
春信姑姑是校长,尹家说穷也不算穷,只是尹奶奶舍不得把钱花在春信身上。
老太太有什么顾虑?雪里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看到春信受苦。
这件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周六晚上,蒋梦妍出去买水果,雪里推开窗,春信蹲在院子墙角撅着屁股不知道干什么。
雪里喊:“春春!”
她回头,扔了手里的东西跑到窗根底下,“冬冬!”
“你做什么。”
春信乐颠颠的,“水淹蚂蚁洞!”
雪里:“……你,我待会儿去你家,你快别玩了,去洗洗手。”
她头发有点长了,盖眼睛,手背往额头上糊了一把,眼睛咕溜溜转一圈,很机敏的样子,小小声说:“我奶不让。”
雪里安静两秒,被可爱到了,“我跟我妈一起,有好吃的,快去洗手!”
“真哒?”
“真的。”
半小时后,蒋梦妍带了箱水果,牵着雪里敲响了尹家大门。
尹爷爷来开的门,雪里探头,看见春信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
她眼睛瞬间亮了,腾一下站起来喊人,“蒋阿姨!冬冬!”
双方问过好,蒋梦妍大致说明来意,尹奶奶把两个小孩叫到春信的卧室,关上门。
春信高兴得一把抱住她,“冬冬!”馋样没藏住,“有什么好吃的?”
雪里在她床边坐下,裤兜里抓了一把巧克力出来,“专门给你买的。”
春信撕开糖纸,“黑乎乎的。”凑到鼻子底下闻,“我好像见过,过年时候,我大姑姑拿来过,我奶说小孩不能吃。”
雪里失笑,“她骗你的,很好吃,你试试看。”
在床边晃悠着小短腿,春信小小咬了一口,舌尖舔舔牙关,惊喜瞪大眼睛。
还是舍不得吃,小小口品尝,转念又想到什么,从抽屉里找到一本很旧的成语词典,“这个给你。”
上辈子她指定没送过这玩意儿,但雪里一看就知道,这是她妈那个年代的东西,词典纸页泛黄,封皮都没了。
春信家很多老古董,比如那个火钩子,从她八岁,打到十七岁。
“你快翻开看。”
词典里夹了很多花,被纸张吸收了水分,重力挤压成薄薄的一片,有的还新鲜着,尚未失去颜色,有的已经泛黄。
“花花全部送给你。”春信把词典拿过去,翻到最后一页,“这个是茉莉花,白白的,香香的。这个花花已经死了,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朵了。”
她捏起那片花,放在手心里,凑到雪里鼻尖,“你闻闻。”
有很旧的书本味,浅浅茉莉的香味,植物的淡淡苦味,还有春信手心里的巧克力味。
“香不香?”
“香。”
雪里抱着词典,“全部送给我了吗?”
春信说:“只是花花,书你明天要还我,不然我奶要打我的。”
雪里:“……好。”
大人们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谈得怎么样了,趁着春信吃糖果,雪里轻轻打开门锁往外看。
这件事其实并不容易,人是很复杂的生物,尤其是春信奶奶。
她其实自尊心很强,春信穿表姐的旧衣服,用表姐的旧书,尹奶奶都接受,但钱财上,她不会接受平白无故的施舍。
听不见声音,但雪里看到尹奶奶摇头了,蒋梦妍注意到门缝里偷看的雪里,平静移开视线。
过了会儿,春信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手指抠着门框,“冬冬,你妈妈怎么哭了。”
雪里忍不住笑,这当然是战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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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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