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半干的柔丽乌发尽数拢至一侧肩头,在案几上汇出一汪柔软的墨色,空气中那股燥人的淡香又潺潺涌动起来。
萧燃喉结微动,别过头拉开了距离。
大概是他的动作太过明显,沈荔怔了怔神。
是她身上的香味太浓,刺激到他了吗?
可她这两日并未熏香,身上分明只有发膏的草本清香……
莫非狗儿鼻这般灵敏?
……
沈荔是在几日后才笃定,萧燃在刻意避着她。
毕竟傅母朱氏管不着学宫的事,是以萧燃白天混迹于太学生中,散学时又策马飞驰去军营操练,翌日清晨再飞奔回来,压根抓不到盯他温书的时机。
大抵少年人皆崇慕强者,即便课间休憩之时,萧燃的身边也总是簇拥着许多人。
那些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一开始并不待见他,偶尔还会含沙射影地讥讽两句他的出身,但渐渐的,尤其是在上过两次射御课后,跟在他身后的学生滚雪球般越来越多,不过一旬便有了一呼百应的气势。
少年人藏不住话,乐于结交朋友,什么都敢往外说。
不稍多时,学宫对萧燃而言便成了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连谁家长辈新娶了一房美妾、哪位少年倾慕隔壁女学生已久都一清二楚……
与他水涨船高的声望相反的是,考课成绩依旧惨不忍睹。
这日沈荔课毕,一推开教司署的门,便见分掌笙箫、琴瑟、钟鼓、作歌的四位雅乐夫子面容灰暗地坐在一起。
沈荔端正跪坐,看着揉着额角唉声叹气的崔妤,关切道:“梦鱼,怎么了?”
崔妤抬起一张生无可恋的姣好脸庞来,幽幽道:“雪衣觉得,我用什么姿势吊在郡王府门前合适?”
“……”
沈荔执起书案上摆放的一沓题卷,找到萧燃的字迹,上下一扫,不禁默然。
“五音十二律”的内容她重点圈注过,也守着萧燃温习过,怎还会是白卷?
以萧燃的记性,不说拿甲乙二等,也不至于一句都答不上来。
心中疑窦丛生,沈荔终是放下题卷,起身朝隔壁太学行去。
萧燃正倚在藏书阁前假山旁,双臂环胸,唇间叼着一尾草,正盯着中庭里的几十名太学生玩投壶贯耳。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斑驳的碎影,那张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庞也随之变得晦明不定。
不知为何,沈荔生出了一丝寒意,像是看见了正在准备狩猎的、蛰伏的野兽。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来来往往的太学生都穿着一样的儒服、一样的朝气蓬勃,分辨不出哪个才是视线的焦点。
萧燃很快察觉到她的存在,转过头来。
细碎的光影自他眸底掠过,如惊鸿照水,转瞬恢复了慵懒之态,仿佛方才的冷郁只是沈荔的错觉。
“你怎么来了?也不怕被人看见。”
萧燃摘下唇间的草叶碾碎,行至假山的另一边,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与廊下的沈荔搭话。
“心有疑惑,百思不解。”
沈荔开门见山,“殿下的雅乐考课,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此次考课的内容你皆已温习过,不该是如此成绩。”
“为何不该是如此成绩?”
萧燃偏了偏脑袋,不甚在意地笑了声,“本王是武将,向来只会提枪杀人,不会读书作文。难道王夫子还指望本王能出口成章,考上博士?”
“可是你明明记忆出色,连书上批注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怎会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回想起旬假那夜,萧燃那句“无论题卷看了与否,都不会影响本王的课业成绩”,沈荔心中已有了些许猜测。
“不会答,和会而不答是两码事。我只是想知道,殿下的真实水平。”
似触及到什么隐秘,萧燃眼底的慵懒渐渐起了锋芒。
“王夫子觉得,本王能有什么真实水平?”
他站在那儿,嘴角勾起淡而又淡的弧度,明明姿势和神情都没变,却无端让人感觉到了压迫而来的寒意。
“你们孔圣人不是讲求‘因材施教’吗?王夫子怎知是我水平不够,而非夫子不会教?”
沈荔刚要开口,便又听那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像你这样识人不清,只顾自己一厢情愿的夫子,怕是教不出什么好学生来。”
霎时间,沈荔仿若被什么尾针蛰了一下,陡然升起一阵透骨的冷意。
是她入兰京成婚的前夜,她去拜谒病中的恩师,近乎茫然地问:“公为何会举荐我为礼学女师?”
病骨支离的女子披衣而坐,凹陷的眼眸如古井般沉静,只说了一句:“因为你当得起。”
沈荔摇摇头,轻道:“可是您知道的,我教不出好学生。”
闻言,曹公喟叹一声:“令嘉,你可还是放不下三年前的事?那并非你之过错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沈荔垂下眼睫,任由薄霜月色沉沉压在肩头,“学生曾年少无知,教出了世间最坏的学生。”
“何为‘好’,何为‘坏’?教书育人,便如松土沃肥,花木生长必有其本性,长成什么样当由种子自己决定。”
曹公瘦削的、凝着墨迹的手轻轻握住沈荔的指尖,如火种传递暖意,“令嘉,莫要因噎废食,见得众生百态,方知人心向背。尽管去吧,教学相长,或许能找到你自己的道呢。”
所以,沈荔来了,来找自己丢失的道。
不愿提及的过往,却在萧燃一句轻飘飘的“识人不清、教不出好学生”中再次翻涌,冲破旧痂,现出血淋淋的内里来。
有那么一瞬,沈荔仿若被打回原形。
大概是她此刻的脸色太差,原本莹白的脸愈发淡若消雪,萧燃眼底的攻击性渐渐收敛去……
而后化作不知所以的怔愣。
沈荔顾不上观摩他的神色,只想着离开这片压抑,去一个能喘息的地方。
见她转身就走,萧燃身形僵了僵。
他看了眼人群中玩得正乐的盯梢目标,又看了眼渐行渐远的少女,终是认命地翻身越过雕栏,追了上去。
天知道她怎么能用翩翩雅步走得如此之快!
“等等,你……你旬假回府想吃什么?”
萧燃欲盖弥彰地找了个话题,复又补充,“是傅母让我询问,她好提前准备。”
“……”沈荔不理他。
再走就要出学宫了。
“你生气了?”
见沈荔不语,萧燃快跑两步挡在月门下,压低声音,“我哪句话说错了?”
他强作镇定,不住偷觑的眼神却暴露了少年人此刻的不知所措。
沈荔这才抬眼看他。
萧燃从未见过沈荔这副倔强易碎的模样,心口蓦地一沉,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她压了压无甚血色的唇线,眸底水光潋滟,平静道:“殿下没有说错什么,是我想明白了,殿下不想学自有殿下的道理,放过殿下也是放过自己,何必强求?”
说罢不再争执,越过他飘然离去。
“……”
萧燃以自己少得可怜的,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判断——
坏了,真惹她生气了!
注:崔妤,字梦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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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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