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习习，春光煦煦。
薛融迈出两步，回头望一眼，契衍仍立在原地，双眸沉静地注视着他。迎着光，那碧眼愈显澄澈，神情却叫他捉摸不透。
想起几日前契衍在课上替自己解围，薛融心中微动，压下了脾气，扭头看向别处：“还不跟上来？”
他放慢了步子，凝神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却不闻履声，耳边唯有风吹细柳，沙沙作响。
这人怎么回事？难道走了？薛融狐疑中夹杂几分恼火，骤然回身。
好险没和契衍撞个正着。
“你怎一点声响都无？”薛融带着怨怪瞥了他一眼，脚下停住。
契衍识趣地走到他身旁。
“事先说好，那端溪砚归我。”薛融偏头看向契衍，见他神情并无异色，遂放下心来，“你帮我的忙，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若有什么旁的喜爱的，我自掏腰包给你。”
薛融此话说得信誓旦旦，契衍并未立刻答复，反而难得露出了笑：“我想要的，皆能如愿吗？”
不爱笑的人，连笑起来都冷若冰霜呢。薛融知晓他是玩笑，便也不正经地回：“只要是不盗不抢，凡我能给的，定然奉上。”
到底不放心，又忙补上一句：“只是价钱不能越过那砚台！”
薛融白玉般的脸上是未经雕琢的一脉天真，被光照得剔透晃眼。契衍不再看他，笑意敛去：“走吧。”
投壶自古便盛行不衰，近几载或许是纨绔尤为众多，竟滋生出许多新奇花样。
场地正中立着一个细身小口的长脖酒壶。壶口贴着两个圆洞，是为壶耳。长安子弟玩得颇为别致，箭何时需投入壶口，何时又要掷进壶耳，其间门道很深。
此时正有一人连着两箭皆入壶口，计数的人高声报“连中”。薛融伸手拉着契衍看去，等人群中的叫好声渐止，才品评道：“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下一箭就要往壶耳射去了，那才是见功夫的时候。”
契衍扫了两眼，并不觉稀奇，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薛融拽着他的那只手上，心中有些不自在。
薛融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们那里也玩这些花样吗？”
契衍才回过神，口中迟疑：“我在北疆，从未玩过。”
薛融不可置信，周边还有人在，他只好小声埋怨：“那你方才还一副要帮我的样子！”说罢，他甩下契衍的胳膊，装作要走。
契衍见薛融又生了气，心里不大畅快，莫名地不甘被他轻视，凑至他身旁说：“但我常打猎，很擅射箭。”
呼出的气息在耳边微痒，薛融抬手挡了挡，轻笑起来：“那可不是一回事。”
趁着还没轮到自己出场，薛融细数起玩法：“共有十二枚箭，前六枚需每两枚依次投入壶口、左耳、右耳，后六枚则无此拘束，但花样繁多，有倚竿、倒中、横耳之类，总之是各显神通了。”
契衍问道：“这些花样可分优劣？”
“自然，譬如横耳，要将箭横在壶耳之上，便比倚竿置于壶口处要难得多，所获筹数也高。”薛融向他解释，“至于最难的，当属反矢，是从背后掷出，筹数翻番。”
契衍闻言，有些兴致：“这反矢听着有趣。”
“却也没见过有人成功呢。”薛融斜他一眼，“你还不会走呢，倒先想着飞了？”
“没你想得那么难，”契衍似是陷入回忆，“北疆深秋时多有浓雾，山间鸟兽又警觉，因而打猎时，不依目视，而是凭耳听循声辨位，远远一箭射出。”
薛融被他说得意动：“若你果真擅长，倒是值得一试。”他心下权衡，长安的纨绔实在数不胜数，光凭他自己要在投壶上取胜，多少靠些运气。倘若契衍真有能耐投中反矢，此番却轻松许多。
“只是这投壶却不似活物，发不出声响。”薛融心中暗自思索。
不过须臾，他狡黠地一笑，得意道：“我有一法子。”
轮到薛融出场，众人见他身旁站着契衍，立刻议论纷纷。虽收着声音，胡奴、蛮贼等词依旧清晰可辨，仿佛故意叫他二人听见。这些人欺软怕硬，不敢当真招惹他，便只一个劲地编排契衍。
薛融面带歉意地望向契衍，先前忘记这帮子人口舌阴毒了。
契衍对他摇头，似是毫不在意。
薛融却是今朝仇必不隔日报的性子。他不急于比试，先绕场地走了一圈，神情愠怒地横扫四周。
对面有几个身量高的学子正站着看戏。薛融抬眼望天，低头观地，再缓缓打量他们几眼，明着挑刺：“你们杵在这里，挡着光了。”说完，他便全然不顾礼数地将这一片人逐走。
“太丑太笨，碍眼。”薛融一手遮着双眼，不忍目睹似的，又将几个说闲话的驱散。
众人知他脾气一向乖戾，懒得与他纠缠，纷纷退往远处。场地中央顿时便空荡了，再无旁人。
薛融心满意足地回到契衍身旁，回头望向计数的学子。
那学子早闻其名，见薛融视线落在他身上，连忙往后躲。
薛融笑意温和，声音轻柔道：“你只需记好分数，不必报出来，免得吓着我。”
学子总觉他笑里藏刀，心头发怵，愈发握紧手中的笔，点头如捣蒜。他不敢正视薛融，只敢觑一眼后头站着的契衍，意图寻得一丝心安。
契衍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薛融，唇角轻抿着，似是在笑，眼中却无半分暖色。
学子心道，怪哉，怪哉！
见一切安排妥当，薛融方才开始投壶。
他凝神瞄准，随即一箭飞出。嗖地一声，箭疾驰而去，稳稳落入壶口，发出清脆的“叮”响。
又是一箭稳稳掷出。众人视野受限，瞧不见他的动作，便只盯着铜壶看。见他两箭紧挨，皆知有几分实力，不禁小声议论。
“吵得很。”薛融拧眉，冷眼瞪过去，那边又噤了声。
前六箭皆无差错，全是直直落下，不见半寸偏离，连壶壁都未触碰。众人心中暗叹薛融手法稳当，也好奇他之后会使出何种花样。
因着先前刻意散去人群，薛融此刻耳边很是寂静，只听得风声和身旁那人摩挲箭柄的细微声响。
薛融扬起眉，朝他示意：“第七枚了。”
这一箭未曾犹豫，十分轻巧地飞出。
正中壶口，叮当脆响。
这对薛融而言，却称得上是难得的失手。众人未及议论，便又听见一声急促的嗖响，另一箭紧随其后，笔直飞入壶口。
怎么如此草率？正纳闷时，突然有人发现了端倪，向四周问道：“刚刚那一箭，是契衍投的吧？”
只见契衍背对众人而立，眼上蒙着白布，手中又新取了一枚箭矢。
“竟是反矢！”众人又低声议论起来。
薛融听得不甚真切，怕扰了契衍，便要开口再斥，却被契衍打断：“这点声响无碍。”
人群甚至悄悄逼近了些。薛融忽然体会到，阿松常看的话本里那种微妙的爽快。他偏头瞧了一眼契衍，却见他浑然不觉，依旧面色自若。
众人视线皆落在契衍身上，薛融也不抢他风头，轻声道：“第九枚了。”便将手中箭矢掷出。
契衍蒙着眼，其余感官便格外灵敏。他恍惚觉得薛融的声音近在咫尺，热气轻拂脖颈，让他几乎走神。幸而他多年的捕猎经验，教他冷静，依旧捉住箭矢入壶的声响。
众人这回看得分明。契衍的箭并非径直投向壶口，而是追着薛融的箭扎进去。他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令观者心中叹服，忘了言语。
却也有不服的声音冒出来：“投壶本该比的是技巧，你们这般以音为引，岂非对旁人不公？”
先前说闲话的几人也趁势叫嚷起来：“有失公允！”“分明作弊！”
契衍闻声摘了蒙布。
薛融未料到事情会如此演变，不安地与他对视一眼，磕绊着开口：“我······”
契衍望着薛融。眼前的小少爷那一瞬流露出的脆弱，仿佛与他冬日雪山里捡到的那窝兔子无异，一般的可怜，也一般的易折。
他心中泛起阴翳，如此小的一件事，便会这般无助吗？薛融的神情慌张而懵懂，如幼兽般惶然，契衍却并不感到怜悯，反而是一丝隐秘的恶念，像细线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内里。他打断薛融未出口的话，转而看向那位计数的学子：“纪英，祭酒可有同你说过，若结伴投壶，要如何计筹数？”
纪英原先被这场景吓得心绪缭乱，被契衍一喊才回过神来。他努力回忆着祭酒的嘱咐，找回了话语：“祭酒说，若无明确条令的，便由我断定。”
他思考片刻，再度开口，语气已然镇静许多：“我认为此事并无不公。投壶花样繁多，演变广泛，未曾有定规仅比技巧。况且今日诸位皆可结伴而行，非他二人所独享。”
原先质疑的那位似乎听进去了，不再出声。起哄的几人却仍没头苍蝇似的胡乱嗡嗡，扰得薛融心烦。他计算着筹数，整理了心情，豪迈地对契衍说：“余下的有我就足矣。你随意。”
方才尚且颓然，眼下却已精神焕发。契衍略有些意外，挑眉看他。
薛融这回却不轻易脱手，仔细斟酌片刻才终于将箭矢投出。那枚箭稳当地横在壶耳上。
他欣喜又得意地向契衍介绍：“此乃‘横耳’一式！”
契衍看他半晌，忽然开口：“真让我随意？”
薛融笑着点头：“尽请随意！”
契衍于是转过身，闭上眼。
薛融的轻笑声仍在耳畔飘着。远处的没头苍蝇也不知厌倦地嗡鸣着。契衍轻皱一下眉。
这一箭正落在那好事者脚下，叫他吓得跌落在地，噤若寒蝉。
契衍毫无歉意地道：“抱歉，失手了。”
薛融笑得愈发畅快。
本章投壶有关的术语部分参考自网络，部分杜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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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反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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