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隆冬时节,满宫唯有流芳阁湿暖如春,各式花草生长茂盛,空气中香气氤氲。圣上知沈煜精通医理,专门改造了此阁,命他培植名种,为自己研制功效各异的丹药。

是以,流芳阁成了名副其实的宫城禁地,进出唯有沈煜一人,连满福也不可踏足,只能透过厚重的门板缝子嗅一嗅散出来的花草香气。

在满福的印象里,沈煜不是在承阳宫批折子,就是在此处侍弄花草,板着死寂的脸,即便笑也不达眼底。满福总怕自家干爹会闷坏,也试过给他找些乐子,但沈煜始终无甚兴致。

直到这位容嫔娘娘出现。

满福发觉干爹近来新添了一个乐子——琢磨花样刁难容嫔娘娘,知她惜命,便屡次骗她服药,知她面皮薄,便故作亲昵之态。

今日不知干爹又预备拿这金铃铛做什么文章,满福眼见他一路把玩,简直是爱不释手,直到沈煜进了流芳阁,仍能听见铃铛清脆作响。

此阁分为三层,一层满是花草,二层是制药的案台,三层则供他小憩。沈煜已然进了阁内,今日,他的兴致全拴在金铃铛上,土壤、长势都只大略查看了一番,径直上了二楼。

沈煜从案上选了把尺寸适宜的刻刀,对着铃铛忙碌起来,一坐就是个把时辰,窗外日光从东向西缓缓偏移,他时而落在光里,时而遁入暗影,那张俊美的脸上光影斑驳,更显得难以捉摸。

许久,他放下刻刀,从四面八方审视了一番铃铛,终于露出幽幽笑意。

这是他亲手制作的酥骨玲,古籍中此物来自外邦,小巧玲珑,善加利用,可让人其乐无穷。

沈煜别出心裁,刻成了镂空的模样,雅致了许多,他从案上的盒子里取出几匙磨好的细粉,稍加调配,揉成大小合适的丹丸,塞入了铃铛之中。

这是他对白芷的惩戒,怪她寄人篱下还不安分,妄想乱拨他的心智。

昨夜他已把类似的丹丸投放进了承阳宫寝殿的香炉,瞧圣上受罪的模样,便知此物甚是好用。

这是慢毒,他有能力让太医院诊不出,肮脏的人正配肮脏的死法。他不由得想起圣上粗鄙的手,怒意腾然升起,沈煜把手按在盆中,反复搓洗直至通红。

可是,余孽是洗不尽的,太恶心了,恶心到他不甘心让圣上痛快死掉。

得受尽了苦头才好。

让他也尝尝师父从前的屈辱。

师父是流芳阁从前的掌事,彼时此处专供给太医院,培育的大多是些延年滋补的药植。沈煜被入宫那年,师父便是他眼下的年纪,虽是个内侍,却精通药理、写字端正、文人气十足。

一定是遇到了走投无路的坎儿才进了这鬼地方,只是做了内侍便抛下了过去的种种,沈煜感同身受,并未多问师父从前的经历,只一心办差学艺,他天赋极好,不多时便得到师父喜欢,将衣钵全权继承。

那时沈煜不知,圣上除却昏庸残暴,对美色的贪恋亦到了癫狂的地步,夜半时分承阳宫常惨叫不断,凄厉声绵延长夜。

年轻貌美的宫女,内侍不断死去,沈煜被师父竭力保护着,还是没躲过圣上的眼睛。

那夜沈煜把刀片藏在舌根下,满嘴浸血,他别无他想,只求一刀划开狗皇帝的喉管,只要能四面八方观赏此人的死相,就算陪上一命,沈煜也认了。

不料师父竟瞒着他,代他挨了此劫。师父亦相貌堂堂,圣上自然是满意,待师父被送回来时,一息尚存,没了人样。

师父临终前说:“这里住着吃人的鬼,你还小,要好好护着自己。你要记得,我本名何廉,乃滦州何氏。”

他尚未交代清前因后果,沈煜已然听明白了。

滦州何氏,世家清流,出过无数儒学大师,两位丞相,多位阁臣,而这样博学的世家,只因始终忠言进谏圣上应勤政,便被治了大不敬之罪。

圣上是吃人的鬼,他便做吃鬼的阎罗。

沈煜凭借培育药植,很快得到了圣上的信任,而每每狗皇帝生出肮脏的心思,沈煜都靠香料全身而退。

宫中人心诡谲,这东西他从不敢分给旁人,而昨日他还是破天荒给了白芷那枚解药。

因为白芷是他的人,除他之外,旁人无权处置。今晚他便要亲眼观赏这又犟又硬的美人骨是如何一点一点瘫软,直至化为最柔的水。

*

揽月阁的寝殿内,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寒风,幔帐层层叠叠笼着床榻,隐隐映出榻上朦胧的轮廓。

白芷服了些驱寒的汤药,便觉困意来袭,倒头陷在无尽的梦魇中,热汗顺额角滑落,将发丝黏连,弄湿了方枕。

半梦半醒,她觉得有个鬼影飘到了身侧,魅语道:“娘娘,和臣一道坠入地狱吧。”

一双杏眸猛然睁开,白芷终于从梦魇中解脱,她捻起帕子轻轻擦拭额角细汗,鼻息错乱,不觉轻咳了几声。

动静不大,却惊扰到了谁,一个身影映在窗扉上,问道:“娘娘醒了吗?奴婢给您炖了莲子百合汤。”

白芷略缓了缓神,才分辨出那是初桃的声音,忙道:“送进来吧。”

话音一落,初桃已推门而入,她把食盒置于桌上,又来服侍白芷起身。

白芷两年不曾被这般照拂,一时竟觉得生疏,遥想在侯府的日子,也曾锦衣玉食,不知愁是何物。虽与初桃相处不深,但她奔前走后煎药煲粥,已让白芷觉得甚是妥帖。

“娘娘快垫垫肚子,老祖宗递了话进来,要奴婢夜半时分带您去流芳阁。”

此言一出,白芷兀自轻笑,她睡糊涂了,竟忘了初桃是沈煜的眼线。这一言一行,并非出自对自己的关心,而是沈煜的吩咐。

便是天大的事挡在面前,也得好好吃饭,白芷把热粥吃了个精光,总得养好精神再与沈煜周旋。

今日无月,浓稠的云遮掩了星光,漆黑的幕笼罩在宫城上下。

白芷换了套宫女的装扮,随初桃从侧门悄悄溜出揽月阁。她生怕招摇,是以两人未提灯笼,抹黑前行。

冬夜若无月无雪,便无甚景致,无非是冰冷的宫宇,狰狞的枯枝,头顶偶有寒鸦凄鸣略过,裹来一阵妖风。

白芷胆子不大,一路躲在初桃身后,低头紧盯脚下的路,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见到些许光亮。两盏摇曳的灯笼高悬在匾额两侧,白芷仔细辨认出那三个字——流芳阁。

此处并无旁人,初桃依照特定的节奏扣响门板,三长两短,一长三短。白芷不动声色,暗自细瞧,而她甚至未听得脚步声,门已然被错开了一个小缝。

初桃知趣退下,而白芷只能硬着头皮跨进院门。

“娘娘随臣来。”

沈煜竟递上小臂给她扶,白芷预感不好,这人向来不会平白无故消气,除非他寻摸到了报复的法子。

她抬眸瞧着那栋高耸的阁楼,倍觉压抑,又奇怪此楼与门口相去甚远,沈煜竟然能听见初桃的叩门声。

只是这些疑虑,她不敢再问出口,乖顺地跟随沈煜去了三楼。

*

流芳阁甚是温和湿润,她冰凉的手脚很快变暖,快速扫视着屋内的摆设。此前的遭遇已让她无意养成了这种习惯,进到陌生之处,多留心周遭物品,若遇危险,也好随机应变。

只是此处的摆设太多简单,一张床榻,一张案台,几本整齐堆叠的话本,还有一个沈煜。阉狗自然是最危险的存在,可软趴趴的话本实在对他造不成伤害。

“娘娘对这些书感兴趣?如此甚好,这正是臣特意寻来送给娘娘的。”

她一时没收回目光,倒教沈煜抢了先机。他如是说,白芷只能欢喜上前,将书卷拿在手里佯装品读。

可只看了两行,便觉面红耳赤,手吓得一凛,书卷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相较从前那直白的画卷,含蓄的描写更让人心头乱颤。

沈煜最爱看她吃亏的模样,嗤笑道:“娘娘怕了?臣都是为了您好,总不能每次都侥幸逃脱,您什么都不学,干巴巴杵在那,难道等着圣上发怒降罪?”

“我没只是杵在那……”

白芷声音发虚,话音未落,便遭沈煜无情奚落:“那您都做了什么?捉迷藏?这些小儿把戏您还想用第二次?”

他竟都知道?阉狗还有趴墙角的臭毛病?!白芷背脊生寒,想到自己的丑态都入了他的眼,甚是羞恼,恨不能扑上去撕了他的嘴。

“这些书对玄妙之事研究颇多,所记之事娘娘若是能学得来几件,也便够用了。臣会让初桃监督您细看,自然了,臣也会亲自查验娘娘的功课。”

沈煜说罢,已凑上前来,白芷步步后退,直至腰抵上案台,无路可退。

他眼睛始终瞧着她,手却熟稔地捡出一本书卷,不用看,也准确无误翻至了那一页,道:“今日,臣便教您酥骨铃的用处。”

白芷被他死死围堵,视野中也被他摊开的书卷填满,索性偏头不看,沈煜也不恼,声线低沉,字字清晰,把那些描述念了出来。

低沉的声线本就是浑然天成的魅惑,白芷不觉已是满脸羞赧,身子慌到阵阵发颤。

他要走铃铛果然是另作他用,这阉狗虽不是个男人,却比男人还蔫坏!白芷当真怕了。

怎么能被这人摆布呢,白芷想开口转圜,不料脚下一空,沈煜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而她生怕摔倒,已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白玉般的面庞露出暧昧的笑意,鼻息温热扑在面上,如若有似无的轻抚,他径直把她放在宽敞的床榻上,白芷仰面朝天,呼吸短促,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法子。

恍惚中,只听得耳畔叮叮作响,是铃铛的响声。

白芷惊恐抬眸,铃铛已在她的面旁上盘旋滚动,她似置身江南的柔风里,夹着细雨,落在身上微微发痒。

双眼雾蒙蒙的,却不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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