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炭火甚旺,且用的是品质极好的银骨炭,暖烘烘的,无一丝呛鼻的烟气。

可白芷觉得手脚比先前还凉,像尊冰雕杵在原地,若不是满福机敏,牵着她行礼跪拜,她早已被李犇察觉。

她虽谦卑跪着,可眼底有火,余光狠剔着沈煜的背影,只想顷刻把他烧成灰烬。

白芷方才瞧得分明,这人偏在圣上发落后才上前请安,摆明是不想给她喘息的余地,他端着一副看戏的闲散样,当真是可恶极了!

况且,沈煜只给了她这两套衣服,从未真正教过她要如何向圣上求情。圣上见识繁多,她从前那些青涩的技艺,万万登不得台面。

白芷越想越是心虚,她竖耳听了半晌,也不见沈煜提及她分毫。这人就算是向圣上请安,也没有下跪,只微微弓着身,三言两语就哄得圣上开怀大笑。

多么荒唐的场景,阉人本是奴,靠着谄媚就得到圣上宠信成了臣,而自己的父亲清廉为政,只因得罪了阉人,便沦为了阶下囚。

圣上笑得越放纵,她越思念狱中的父亲,这于她像一场酷刑,无形的利爪撕开了胸腔,狠狠磋磨心尖儿最柔软鲜活处。

可沈煜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伤怀,她听得他话锋一转,道:“其实容嫔娘娘也自知有罪,所以,她几番求臣带她来面圣请罪,圣上可要宣她觐见?”

李犇本就记恨沈煜上次的罚跪,唯恐再被他搅乱献药的功劳,忙道:“厂公这是何意,圣上金口玉言已经有了决断,你是想让圣上收回成命吗?”

沈煜不予回应,而圣上也像是不曾听见李犇的话,点头道:“那便见一面。”

沈煜虽面对着圣上,手已向她勾了勾:“启禀圣上,臣已把娘娘带来了。”

白芷只得上前,区区几米远,于她却像踩在刀刃上那么艰难。她规矩跪下,把脸深埋在阴影中,道:“臣……臣妾给圣上请安,圣上容秉,臣妾唯恐葵水之身污了圣上的药,伤及龙体,所以宁死也不敢承福,还请圣上饶恕臣妾。”

她一声声“臣妾”称得极为羞耻,当今圣上二十岁登基,在龙椅上坐了三十七年,如今都是年近六旬的人了。她与他年岁相差悬殊,合该是他的孙辈,都怪贪婪的人手握无上权力,才让她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荒唐事。

白芷清瘦,内侍的差服本就不合身,她俯身之时,衣领当即松垮下来,而里面的那件衣服又太清凉,瓷白的皮肉呼之欲出。

暖阁燃着炭,自然减弱了寒风的威力,可她仍觉得胸口发凉,白芷感觉到圣上的目光就落在姑娘的羞赧处,她越是脸红气虚,他越瞧得意犹未尽。

“娘娘跪得太远了,何不离近些,让圣上好好瞧瞧。”

沈煜又看破了她的心思,未及反应,她已被他半拎半搀带到软塌边缘。

不待圣上吩咐,沈煜已探出两指,摆正了她的头,白芷无可躲避,只能仰着面,任由圣上打量。

她瞧见圣上浑浊的眼中忽而生出光亮,整个人从榻上坐起,向她凑近,眼中亦是赏玩之意,可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眸光自然比沈煜瞧她时复杂许多,他是危险的源头,她本能想逃。

片刻,圣上甚是满意道:“这样的好模样,是该带到朕面前来。”

她不愿承接轻浮的打量,悄悄把眼眸瞥向了旁侧,又撞见沈煜嘴角压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白芷打心眼鄙夷沈煜,但不敢流露出对他的厌恶,索性闭上了眼。

沈煜开口说道:“李秉笔深知圣上喜好,安排的冰嬉令圣上赞不绝口,臣今日也想借李秉笔的光,呈请一事。容嫔娘娘入宫前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何不让娘娘为您在冰上作舞?”

圣上闻言兴致盎然,点头道:“如此甚好,宫中的排舞无甚新意,合该换换口味。”

白芷恍然顿悟,原来里面那套清凉的衣服是做冰嬉用的,沈煜这狐狸分明一早有了盘算,却丝毫不透露,屡屡让她措手不及。

若说跳舞,她自然是谙熟,可在冰上作舞当真是未曾有过。假使跳的不好,出了差错,岂非又添一条罪状。

而始作俑者的沈煜仍双手环抱,又想隔岸观火,凭什么总是被他牵着走,白芷恨得咬牙,面上向圣上娇媚一笑,软语道:“能为圣上献舞,臣妾喜不自胜,只是一人起舞太过单调,圣上可否容厂公与臣妾一道。”

话音方落,便被沈煜冷下脸一口回绝:“娘娘是圣上的妃嫔,臣与娘娘共舞不合规矩。”

白芷不死心,一双纤手搭上圣上的双腿,轻轻推揉,她的妩媚在眼眸流转,委屈巴巴道:“圣上,厂公不肯给臣妾面子,求您帮帮臣妾。”

她自然是满腹恶心,可若能把沈煜拖下水,她便是硬着头皮也要去做,况且与他同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即便她犯了错,沈煜也只能替她转圜。

白芷心里算盘打得飞快,面上毫不显露,只是撒娇晃着圣上的腿,做出一副娇柔无辜的模样。

圣上果然享受,道:“太监算不得男人,本就在后宫伺候朕的女人。朕就如容嫔所求,命沈煜一同冰嬉。”

算不得男人,这话简直是往人心上戳刀子,白芷唯恐错过的沈煜反应,立刻望向了他,这人果然眼眸死寂,脸色铁青,当真精彩极了,他的嘴皮似千斤重甚难开启,半晌也只能道了声:“臣遵旨。”

能让沈煜任凭摆布,堪比久旱逢甘霖,白芷一瞬忘却了紧张,满心满腹都极尽舒畅,她当真是高兴极了!

但这份喜悦很快消散,她整理好着装,踩着冰嬉鞋才知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会栽倒在地,且这衣料只有可怜的几片,难以抵挡凛冬的寒风。

而沈煜已然立在了场中央,冷眼观她,毫无来相助的意思,白芷只好慢慢蹭过来。

美人面容绝美,身姿婀娜,尚未起舞,圣上已是一副满意的模样。

白芷忽而生出些别的念想,圣上虽历尽无数风月,但身为男人,还是会对她心动。那么沈煜呢?他方才被嘲讽不是男人,面色那般难堪,必然是骨子里仍把自己当做男人。

思忖中,白芷已行至沈煜身侧,瞧着他横眉冷对的模样,不禁又往下盘算着,若她拿出撒娇的手段对付沈煜,他是不是也会很受用,假以时日也会为她心动,从此非但不再故意坑害她,甚至对她百依百顺。

让仇人对自己俯首称臣,该是多么酣畅淋漓的一件事。

丝竹声在这时响起,白芷将种种思量暗藏心中,眼下她要做的,是先完成这次献舞,求圣上饶她不死。

这支曲子白芷虽未听过,但因自小熟知音律,很快明白了其中节奏,她适时舒展开身姿,努力找寻着在冰面上起舞的感觉。

她几次险些滑倒,但很快把慌张捏在心底,面上仍从容应对,她要把最美的模样刻在圣上心中,如果可以,最好一并刻在沈煜心中。

白芷渐渐亦适应了冰嬉,她围着沈煜绕了几圈,随音律扭动腰肢,然后向他递出了双手。横竖是个太监罢了,她何必娇羞,决计放下男女大防。

可当着圣上的面,他仍旧我行我素,拉着一张脸,不肯回应。

白芷并不恼,见他越不开怀反倒越发愉悦,调笑道:“厂公怎么不肯动,是看呆了吗?”

她声音极轻,拿捏着暧昧的分寸,无形撩拨人心,沈煜闻言眉头拧得更深,只好接住了她的手。

许是因为牵着沈煜,白芷觉得脚下比方才稳多了,于是干脆把他当做了倚靠,借他之力旋转、轻跃,身轻如燕,顾盼生姿,一时展现了许多优美的舞步。

而清凉的衣服亦随身动起伏摆动,隐约露出雪肤媚骨,圣上看得如痴如醉,连周围的宫人也停下了活计,一刻不想错过这番美景。

沈煜冰冷的眸中有难得一见的惊诧,白芷看在眼中,这人大概是不曾想她竟真的咬牙撑下来了。这便是小瞧自己的代价,她到底有多想活下去,他从未真的明白过。

她不但想活下去,还想亲手把他推向深渊。在沈煜瞧不见的地方,白芷的眼中总爬满了恨意与厌恶,而一旦与他面对,又是满眼的笑。

此时曲子正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段落,白芷加大了舞动的幅度,她旋转的范围大了一圈,有意把沈煜带向不平整的冰面。

白芷看似全神贯注于冰嬉,实则掐准了时机,在沈煜未察觉时偷偷变换了力道,把他用力往后一推。她眸光一瞬凛冽,若是能害他结结实实摔上几跤,也算稍解心头之恨。

她自小习舞,很懂控制身体,自信此事做的不着痕迹,不会给沈煜留下开罪的把柄。

可沈煜到底老练,他很快就稳住了身子,甚至主动回到她身侧,白芷有些惊慌,他眼底有怒火,显然还是看破了她的暗算。

众人眼中是两个容貌绝美的人在冰上共舞,可于白芷而言,眼下更像有来有往的斗法。

她无法抗衡沈煜推搡的力道,唯恐跌倒,索性赖在了他身侧,像共生的藤条牢牢抓着他的小臂,与他难分难舍。

而她的眸中,已将恨意悉数藏起,唯有无尽的柔情。她今日瞧见了沈煜太多的情绪,笃定他并非看上去的那般油盐不进。于是她对他娇笑,对他含情,她甘愿变成蝼蚁,只要能啃噬他的心,让他痛痒难耐。

白芷始终盯着沈煜的眸,生怕错过他一瞬的动摇。

这一曲很快终了,沈煜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讨厌模样,白芷心中不满,懒得再去瞧他,于是她没瞧见沈煜在她收回目光的一瞬,悄悄松了口气。

再度回到暖阁,她的礼尚未行完,已被圣上亲手扶起。

圣心大悦,当即宣布:“容嫔当真让朕耳目一新,这样的妙人举世无双,应当常伴朕侧,朕意已决,即日起永不再让容嫔冲喜。”

非但免死,连冲喜之身也一并免了,白芷喜不自胜,恐惧悉数释放,跪拜道:“臣妾谢圣上隆恩!”

纵使面前的皆是她厌恶的人,这声谢亦是真的发自肺腑。

而圣上又打量了她一番,瞧着她衣着不整的模样,意犹未尽道:“你既能作冰嬉,朕瞧这身子是已全好了。”

白芷不觉怕了,唯恐他又有别的手段折磨自己,便想告退:“臣妾……葵水尚未过去,还请圣上容臣妾换身暖和的衣服。”

而沈煜飞快接过了话头,掷地有声道:“启禀圣上,按日子算,娘娘是葵水第四日了。”

圣上喜上眉梢,当即拍腿称快:“已然第四日,不妨事,今晚你便预备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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