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已经收拾好了,只是木连春心思细,便趁着旁人去采买东西看热闹,独自坐在这儿看家。镇上虽然好,但世道不好了,也有强人打家劫舍的,他得护着点才行,虽然如此,但包袱皮里什么也没有,东西都是混沌的色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收拾个什么。
他坐在窗边警惕地看着。
忽然,有人啼哭,就在大车店的院墙后面,循声去看,原来是个粗野汉子带着个跟班欺负一个书生气的中年男子。
他是被作为祭头候补培养的忠厚的年轻人,心中想着山神孙老爷做的好事,便看不惯这些欺负人的,挺腰往前站:“你们做什么?”
说着,他便把地上那嘤嘤哭泣的男子一把拉起来,护在身后。
他年轻,虽然心里发怵,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迎着那个大汉便要理论起来,刚往前走一步,后脑勺便传来一阵剧痛。
他摸出血来,才回过头,那刚刚还在地上哭泣的男子正握着根粗棍子狠狠地挥起来。
陈化水丢开手中的棍子,那“欺负”他的壮汉与那瘦得长条的跟班便上来。
陈化水道:“说好了,这次是给我的蛹,你们的,后面都轮得上。”
陈化水又指挥那跟班:“去门口守着,且拖延着,这小子的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我成了,去了垒头村,你再往赶马村去,咱们离得近,还怕没有你的机会?”
瘦长条和他年纪相仿,始终低着头,仿佛是很受欺负的怯懦样子,被命令也不厌烦,听命去了。
那壮汉把尸体扛起来:“动作快些,你身子都拾掇好了?”
陈化水把头发一摘,赫然早就剃得光溜溜,随着壮汉进了一间小屋锁了门。
过了会儿,那被派出去的跟班回来了:“堂哥,都打点好了。”
壮汉道:“你没起别的心思吧?我早就和你说了,今天只够给一个人蜕变的。”
那人抬起头,似乎是生来的样貌,满脸透着一股死了人的阴沉,皮笑肉不笑:“自然,况且那几个也不是好的蛹,说不定我比他们更能活。”
他才抬起头,陈化水便觉得他眼熟。
随之,他意识到,他不是陈化水。他也不是他,是她。
她是山月。
她便想起了这一层一层的,如梦一般的经历,想起自己并不在镇上,她还在祭头的地窖里,在那黏烂人的嘴里。
面前的这个阴沉脸,是她杀死的第一个人。
是赶马村的祭头之一,要杀山月,被山月求助贼丫头,在垒头山神庙附近坑杀了的三人之一。
她醒了过来,却像是还在自己体内一般无法操控这具身体,便眼睁睁看着村里的木连春被剖了,剩下一张皮,那叫陈化水的,还有那叫陈化丹的阴沉脸,还有那辈分更高些的壮汉,默念着诡异的经文。
那经文像战神的耳语,山月想快点离开,然而那三人却仔细地一边默念,一边继续完成仪式。
被剃了个干净的陈化水如婴儿般蜷缩起来,被缝进了木连春的尸体。
他们开始默念新的东西。
陈化水,把木连春挖了做一个叫“蛹”的东西,似乎所有的蛹神信徒若要被承认,就要有一个自己的蛹,从此,抛却自己过去的身份,以他人的样貌活着。三年来,她偶尔见到木连春,从未想过木连春已经变了,就像一锅的饺子里出来的,个个圆圆白白,她习以为常地咬下去,却不知道碗里有一只的馅已经成了带毛的死耗子……
而那陈化丹,似乎便是并没有得到自己的蛹的人,当初言语上就和赶马村另外两个祭头有些不同,当时似乎是看上了山月要她来做自己的蛹,怪不得那阴沉脸处处提建议。
山月不懂他们默诵的东西,就像她被轿子抬上山时也没听懂祭头的吟唱一般,那些通神的话语晦涩难懂,仅限于神与信徒的暗语,亦或是装神弄鬼。她只能借着陈化水的眼睛来看,陈化水闭眼,她便什么也不知,陈化水往前看,她也不能扭一下脖子。
就那么看着“自己”做那些诡异的事,看着身上松松垮垮的一层人皮像是被火烤过,渐渐缩紧了,贴在身上,渐渐看不出缝合的样子。
忽然,山月感觉自己忽然站直了,好像和陈化水剥开,视野往后倒仰。
也不知自己的两脚是怎么了,就那么往后趔趄一步,四周就成了她起初钻进黏腻人嘴的那混沌的空间,面前是个小孔,小孔里还是陈化水的视野,只是自己脚下像生了轮子,距离那小口子越来越远了。
山月四处观看,忽然觉得耳朵有些痛,伸手一捂,却捂到了温热的血,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耳后的一条线撕了下来,她捂回去,耳朵贴在脑袋旁,发出啪叽一声,血飞溅进眼睛,鼻梁,她能看见自己鼻梁的血。
把耳朵捂回去,手指却开始剧痛。
放下一只手,她粗糙手指上的倒刺忽然狠狠地往后撕了回去,倒刺扯到指根。
惨叫一声,手指上的皮正在剥掉,从手指尖到手掌,不知是什么作祟,两只手的皮便被剥了下来,她仿佛戴着一双手套。
耳朵继续被撕扯下来,似乎是想要从她耳后的那条线,到头顶,把她的头皮和脸皮一前一后地撕下来,就像陈化水他们对木连春做的那样。
紧接着,脚也开始了,她没有脱去鞋,却感觉脚心仿佛有锥子扎入,勉强着挣扎,却还是无济于事,摇摇晃晃地跌下去。
随着她滑跌在地,她感觉自己的皮肉被无形的刀插进来早已割断筋腱,把皮与肉分开,于是她穿在一个名为山月的套子里,就像她一直穿着已经死去的自己一样,她又被剥了……皮肉滑脱,像是穿着过长的衣裳摔了一跤,于是手指头滑脱到手肘的皮,脸撑着原先脖子的皮,像蠕动的肉块顶着一张皮胡乱爬动,偶尔顶出几个挣扎的隆起。
山月忍着剧痛调整身形,要把自己重新穿上,这时候她感觉到了,那个割断她的东西——有一只透明的虫子,游走在她的体内,这会儿正在割她的脚踝,山月扑上去抓那飞虫,飞虫没入皮肉。
她听到了一些声音,一直有细细碎碎的,仿佛夏天的蝉鸣,虽然聒噪,若习惯了便可照常生活的那声响,于是她便呼喊战神,却没有回应,本该有很多胡乱疯笑的“脑子”好像离了头皮,被剥去了,便不能来思考。
她也察觉到,在她离开的那个小孔,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她,似乎也因为那极其远的注视,飞虫灵巧地钻入皮肉,用不可见的锋利口器,迅速地把她做了蛹。
难道今日就彻底死在这里了?尽管山月并不懊悔什么,却还惦记着一些东西,一时间有点不甘心,仍然忍着剧痛一边惨叫一边挣扎,要在飞虫把她完全剖开之前,重新穿上自己。
还是要活,即便从前兽神说她已死,她不也还要活?就那么活……她为了活命,付出多少代价,死了多少人,又把自己变成现在这鬼样子,难道就这么白白地死?
山月心里吼了最后一声,平静下来,把惨叫都咽回去,静静躺在地上,尽管全身的疼痛都追了上来,几乎痛得要死,她生生地受了,在痛楚的汪洋里静下心来寻那个源头,寻新的痛楚,寻那只虫子的踪迹。
就像夏夜遭了蚊子咬,便与蚊子斗智斗勇一般,只不过这飞虫比蚊子残酷万倍,她此刻的痛楚几乎也抬不起手指。
但,总得做点什么。她坚信自己就是能活,那就……
她闭上眼。
头顶,眼睛,嘴唇……脖子,不,在下面,下面似乎更疼。那飞虫似乎察觉她的意图,动作更加缓慢,山月咬紧牙关。脚趾,脚踝,小腿……大腿……不对,在膝盖上!
山月猛地躬身弹起,屈身右手拍向膝盖,她顶着这软绵绵的皮肉动作还是不够灵活,那飞虫便腾空而起。
山月只擦着它的边,便被划伤了,手指破了个皮,里面飙出鲜血。
顾不上这些,飞虫弹射而起的方向她再伸左手去堵,手指皮软绵绵地飞出去,这次碰到更多飞虫,它硬邦邦,仿佛铁壳子一般,然而碰到更多,便又觉得像是碰到水,极其古怪。透明飞虫折返方向,速度极快,然而山月还没感觉自己碰到飞虫,便再把右手砸向左手。
啪——
像击碎了一个铁壳子,也像滴了一包水,因皮和肉错位,她拍的是自己的手背,在人皮上,却是手腕的位置。
手腕上留下一个漆黑的虫子形状,长条状,肚子大大,有八对,也就是十六只脚,和尖尖的口器与触须。
山月再闭眼感受,忍着疼痛要把自己穿上。
艰难地套上自己,却无法自由活动,尤其脚底的皮,踩一下便像做工不好的布袜,滑脱到脚后跟,加上碍事的鞋子,一步三个跟头。
她便放弃走路,只勉强把自己穿好了,松松垮垮,仿佛一具胖久了的皮囊陡然瘦下来,立在原地,艰难地转过头,迎着那小孔看。
是谁在注视她?她要瞪回去!
即便眼皮不停地往下流,她还要费力地抬手扒开眉头露出眼睛,即便她似乎感觉到新的飞虫正在往身上来,她也要瞪回去。
蛹神吗?还是什么祭头……姑奶奶就在这里。她心里想。
那小孔骤然关上了。
四周又变作混沌漆黑,山月一笑,料想对面瞪不过,是怕了。
地上掉了密密麻麻一堆虫子,随着那视野的关闭而渐渐从半透明变成漆黑,山月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拍死了一个,还有好些个在继续切她的肉呢!
只是那小口一关,虫子们便像是被火烤了,了无生机地十六脚朝天昏死过去。
山月费力地揪着大腿和腰上的肉皮,好让右腿绷直了能一脚脚踩过去,把这些虫子统统踩成了黑水,才疲惫地放下被自己扯出淤青的人皮,呼出一口气——呼歪了,嘴巴的皮掉了。
“你,蛹神留下了标记,祂,一直注视你。”有人在她身后说话。
山月猛地扭头,脸皮被留在正面,她真正的眼睛被转到了后脑勺,因此什么也没看见,只被自己的头皮遮住视线。她手忙脚乱地扯着人皮要把眼睛露出来,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响。
于是在黑暗中,她意识到自己扭曲的人皮正在被回正,她却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她只徒然伸手去摸,又惊慌地缩回,她不是故意的,谁让兽神娘娘总是赤着上身,可她也不敢信,因这说话的口吻不像兽神,像贼丫头……便抬高了手去摸,摸到了鼻梁,还有一对紧闭着的眼,还有……另一对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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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茧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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