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神迟疑半晌,脸上的彷徨与不安之色一点不少于山月,山月盯着对方指望一个神给出个答案,可看半晌,也只看出个聪明些的贼丫头也在烦恼着。山月便嬉笑一声:“有什么要紧?大不了我还有血,人家说奶孩子就是娘的血,瞧我,没出嫁就当了娘!”
说着,她自顾自地欢喜起来,贼丫头默然摇头:“我与你同去。我也不知会怎样……我只看着已发生的事……千千万万遍……没有想过你来。”
山月腾出一只手推了下对方,两人并肩走着,山月想起贼丫头不肯进村,只在山上,一想到贼丫头这下要进村了,她还颇为稀奇,时不时转过脸看看。
路上,山月还想起问问对方的名字:“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么?”
兽神默然摇摇头,只说:“还有另一个名字,只是我想或许说出口你也不能领会。”
“神的名字,兽神?”
“无天惘化天。”兽神的嘴唇动了很长时间,仿佛那是另外的语言。
山月只听见“无天”两个字,抬头一看:“那不是天上么?神明姓天?”
“无天是神的居所,混沌幽暗,在穹宇之外。”
山月没听见,只见对方嘴唇翕动,便知道这是自己不能知道的东西。心中倒是生出些古怪想法,对方姓天,自己姓山,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自己从山里走出来的,可见大家的名字也差不多,自己姓山,名叫月,而对方的名她听不见。
正想着,兽神说:“你能听见无天两个字,我已然很高兴了。”
山月咂摸着“高兴”两个字,明白了,她也高兴起来,吞掉嘴里其他嘀嘀咕咕,只说好话听:“不论你是贼丫头还是神明娘娘,我还能和你说说话,我也高兴。”
兽神没有接这句话,只举目一望,给她指指远处升起烟云的一片片黑瓦的房屋:“在后世,那位置在垒头村与赶马村之间,是北山亭,北山亭有四个里,那里最近的,叫长溪里,这一里渐渐扩大汇聚,像是你们的镇子,新帝登基后,这边便驻军进来,眼下正乱,你要小心。”
山月心道我还能在你梦里死了不成?又想起自己杀人,还有蛹神的虫印也飞进来,心下一沉,并未轻举妄动。
她又看看兽神,说是不管人的事,却也知道人的事情嘛,战争,新京,驻军什么的,她都听不懂,她那里没有这些。
她还是问了:“我记得我上回来,我见到了……你……你在河边……就在我们来时的那个河……河边……你此时在哪里呢?为什么会死?要是你也过得不高兴,我……”
兽神看着远处,给她指了一条路:“等天黑,巡视的军士们看不清时从这条路过去,长溪里南边有一个庄子,我记得,我在那里,生活过。只是现在,她们似乎还未回来,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
“庄子是什么?”
“有钱的人有很多的地,围起来就是他的庄子,庄子里有许多东西……我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有雇工,也有家里人,有人做活,人很多……我在那里生活,我……我娘……我娘……”
提到娘,兽神慢慢低下头。
“是出了什么事?”山月拔出刀,“如今正好,你娘在哪里,谁欺负她,将她带走了?我一定保护你娘,叫你和你真正的娘团聚了。”
她还记得贼丫头那时找娘,胡言乱语,傻乎乎的。
兽神抬眼注视着远处的庄子,摇摇头:“我娘,不在那里。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娘的娘……我们是叫外婆的,带着我在庄子上做工,也只有,几天而已。战争,男人们死了,庄子上都是女人……要再过几年,等长公主再征兵的时候,庄子被发现,连女人也要带走当兵……我……”
后面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兽神露出贼丫头那样的凄惶神情,山月道:“那我们晚上便去看看如何。长公主是坏人么?征兵是把别人带走给她战争吗?她原来是坏的啊,她还对我说你……我以为她是好的呢。”
“似乎是女帝继位,国内不稳,长公主雷霆手段,镇压了很多人。”
兽神没有再说什么“我不能评判她”之类的话,山月仔细想想当初战神说过的话,又不知道战神是不是好的了。
战神,或者说长公主,自己也没有当皇帝,她记得现在兽神提到的那个女帝应该是长公主的侄女,还猜忌自己姑姑,山月都记得呢,虽然她不懂这些,也不知道皇帝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战神好像打来打去,也不是为了自个儿。或许她就是喜欢打仗呢?
山月甩甩头,不再想那疯了一半的神,只把兽神给她指的路线记住了,轻轻摇晃着怀中安睡的婴儿。
兽神忽然道:“我好像想起我叫什么了。”
“什么?”
兽神指着远处的庄子,皱着眉仔细想着,终于迟疑道:“那是皓州知州林大人的一个庄子,专给他产鸡鸭鹅来吃,也产些做菜用的黄酒。新帝起事之后,林大人似乎站错位置,被诛了九族,这个庄子偏远,是他一个不肯出嫁的庶女隐居在这里……我外婆,我外婆是……林小姐的乳母,我娘……”
兽神撂下手臂:“我娘是林小姐的贴身丫鬟,战事起来后,穿上林小姐的衣裳做诱饵,为主人换得生机,才出庄子没多久,就……没了音讯。外婆,是这么说的。”
山月惊骇,她虽听不懂别的,却知道贼丫头的娘没有了。
对方慢慢道:“因着这份恩情,在外婆把我带回庄子后,小姐赐我林姓,我叫……我叫……”
漆黑的瞳孔陡然散开,仿佛被石子儿溅起的波纹,在逸散好几圈之后才缓缓汇聚回来。
“林无归。这是我作为人的名字。我最后一次用它,是成婚的时候呢……”兽神慢慢后退几步,“不……我不回庄子去……不回去……”
山月刚要宽慰她那我们去别处,兽神那漆黑的眼中忽然填满,两只眼都成了纯黑,没有一点眼白。
山月被吓了一跳,兽神劈手夺过了她怀中襁褓,冲山脚丢了下去。
女婴的啼哭骤然炸响,兽神睁开了第二双眼睛,漠然一瞥。
山月飞扑下去,被死死钳住,兽神从她身后扼紧她的脖子,山月挣扎着挥出没拿稳的长刀,却被立时击飞出去,当啷掉在一边。
铁弩——还没等她拔出来,兽神就把她的围兜扯了丢在一边,赤手空拳,山月被掐得毫无气力,脸颊憋得发紫,只望着这发狂的兽神,从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气息:“贼……丫头……我,我是山月……你要……真疯了……我,我……也,没……什么可……活的。我……什么……也,也……没——”
山月眼睛一翻,没了气息。
林无归。
小姐取名时想起了她的母亲,林无归和母亲长得很像很像,小姐想起儿时的玩伴仿佛又在眼前活着了。
然而那个人一去不再回来,再望着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却无比确凿是对方亲生女儿的孩子,提醒着小姐一些不可言说的痛楚。
于是小姐意兴阑珊地取了无归这个名字,告诫自己,这突然出现的孩子不是当初的丫鬟。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全然不管这名字让林无归被人叫做乌龟,因林无归不会说话,同为奴仆的孩子们出于恶意,出于嫉妒,出于对异类的排斥,把她丢进水里,埋进沙子里,极尽捉弄。外婆也憎恶她的来历,因此孩子们欺负她更甚。
直到她长大一些,小姐在窗边望见林无归,林无归正在逃出庄子——小姐把她抓了回来,她已经忘记了取无归这个名字的含义,她把眼前的女孩当做旧友一般,逼迫对方言谈举止都模仿那从未谋面的娘亲,她无法做到,她与小姐对抗,小姐开始恨她,或许小姐是爱她的,爱与恨都难以说清,小姐恨她朽木,恨她与她母亲截然不同的性情,恨她甚至不像个人。
小姐早已变得扭曲,过去多年,家族倾覆,自身难保,与她背不起的沉重的爱意与愧疚,还有死亡,还有幸存者的自毁杂糅……林无归学会说话,她不哀求,她望向庄子外,小姐明白她想离开,但小姐说,你死也要死在这里,你决不能再离开我。
林无归终于试图学习着一个人,人类此时要做什么,她察觉到有一件事可以让她得到所有人支持地离开庄子,她模仿,学习,她决定去试一试那个叫成亲的事,据说成了亲她就能离开了。
她真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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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人间外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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