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亭重原本将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方才说了几句,此刻拎着缰绳沉默不语。他们两人似乎总能说到一半就双双无言,然而在这种寂静中却无甚尴尬,他们都有不能明说的往事,莫逆于心,只是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宁千情坐没坐相,俯身抱着马脖子趴在马上,下巴抵在鬃毛上,眯着眼睛仰望月亮。
她心中总有一波愤懑,无法一吐为快,只好在胸腔回荡。她是女身,空付精忠报国之志,虽然武艺精湛,父母最多商量的也是去何处找一个好儿郎;后来,观星台案,她被迫替父前往北疆,莫名成了威风八面的大将,那时的日子她却觉得是自己最生动的一个瞬间。
再后来……
余亭重见她的速度慢下来,自己也跟着放缓了速度,任由马匹在草丛中自在踱步。
“我要给它起名字,叫月明。”宁千情说,她一手抱着马脖子不松开,另一只手探到马脸上抚摸那一撮星星形状的白毛。
余亭重不知她所思所想,看着自己的坐骑,沉吟片刻:“那我的叫冻云。”
宁千情有些困了,收回手,一偏头,不小心露出些女儿情态,她下巴不肯离开鬃毛,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好名字。”
宁千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她趴在马上睡着了,余亭重一手攥着她的缰绳,一手拎着自己的缰绳,在明月之下稳稳当当走了一路。到了万应堂门口时,天色都已经泛起鱼肚白,她被余亭重叫醒,迷迷糊糊地醒来,手先摸上自己的胸口,确定绑着的布条没被拆开才松下一口气。
揉着眼睛,宁千情跳下马,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谢谢公子。”她可没忘自己刚来第一天,就因为睡过了头被余亭重踢了一脚,此刻又是因为睡觉被抓了个正着,自然先心虚道歉。
余亭重有些好笑,刚要说话,却被宁千情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手足无措地慌了慌,想要给她顺气,却被她一手拍开。他动了动手指,问道:“可是着凉了?”
宁千情紧张一瞥,挡着他说:“无事……咳、咳咳,是苍山绿又有些……”
这个毒隐隐又有发作之兆,而且比第一次猛烈了一倍。刚一开始嗓子眼里就有了腥甜味,若是下一次再发作,没准会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余亭重让她先进屋找药,自己牵着月明和冻云送回去马厩。
这次找药轻车熟路,她先前不知道苍山绿的发作周期,提前配好了缓解的药丸。宁千情没有喝水,直接将药丸放在嘴里嚼了嚼,囫囵吞了下去。
刚刚在月明身上睡了半宿,宁千情此刻精神得很,门口给余亭重打开着,凉凉的风吹进屋子,她靠在架柜上数着自己的呼吸。
原本将两匹马拴在马厩就好,余亭重却用了一会儿。直到他抱着两颗白菜出现在宁千情面前,宁千情眼尾上扬,往下看了一眼元禾睡着的屋子。
按照余亭重的意思是,宁千情身体不好,过几天要去出任务,需要吃点好的补一补。
于是拔了两颗白菜,表示想再来顿饺子。
早上,元禾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差点以为是有人代替自己打铁。
他爬上台阶,屋里没人。
打开门,却看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
他平日除了揭悬榜就是坐着看书的捉刀人大人,正拿着他新打的利刃剁他的白菜……白菜旁边还放着一盆已经剁好的肉馅。
另一边,那个新来的余三百正呼哧呼哧地揉着面。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面粉,擦都不擦,被余亭重看见了也一笑而过。
神了,这天要翻了。
元禾挠挠脑袋,走到余亭重身边探头探脑,又拐到宁千情身边贼眉鼠眼。心中的疑问用手比划不出来,只能用眼神传达。
宁千情显然被传达到了,往左一指,让自己脱离干系:“余公子要吃白菜馅的饺子,是他逼我的,还偷你的白菜。”
余亭重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然没有感受到元禾的怨气,气势汹汹地双刀猛剁,听到宁千情说话就自然揽过责任,应声道:“是,是我要吃。”
元禾一时无话可说,也确实说不出话。他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了。
半晌,左沐居里穿来格外响亮的打铁声。
虽说看着时候心疼,吃得时候可不含糊。
饭桌上难得没有了主仆之分,饺子一共就那么多,谁能抢到就是谁的,元禾筷子上夹着一个饺子,碗里还有仨。余亭重和宁千情在外面晃悠了一晚上,也已经饥肠辘辘,三个人都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腾出嘴来说话,但一顿饭下来却吃得像打架。
两个人做了饭,洗碗的事自然而然就交给了元禾。
门口挂着蛛网的万应堂里,炊烟起,炊烟落。冷冷清清的山间,忽然有了烟火气,竹屋似乎都暖了起来。有这样的本事,元禾是真的暗自佩服宁千情。
休养生息没过几天,再折一天就是万收清回府的日子。
余亭重提前收集了文王府上暗兵的图纸,摆在桌上与宁千情同看。他们今晚要去王府踩点,确保自己能不受伏兵袭击。宁千情的毒也压制完好,一连吃了几天的药,若无情绪波动,想再次发作至少要过一月。
潜入的过程十分顺利,也许是文王尚未回府,院子里只留有几个巡兵,确保没有外人入内。
宁千情向来都是沙场作战,没体验过这种飞檐走壁似的潜行。两人身着黑衣,如同鬼影,悄然遁入府中。她突然想起自己从世子府逃出来的时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影子。
难道是宿母吗?如果这样,那她岂不是知道了自己是女身的秘密。
可余亭重曾说,刀门涧从不收女子。
但宿母亦是女子。
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宁千情抛开头脑里的一众想法,将注意力全部投放在面前的屋子上。她蹲在房顶,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个她从未见过的房间。
只有那里,能解开她的疑问。
余亭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微微抬起下颌,示意她潜行进屋,而他留在高处纵观府内的所有动静。这是两人先前商量好的,余亭重抱着让她打破幻梦、看清现实的想法,不容反驳地将潜行进屋的任务交给宁千情。
原本他们不必深入,只需看好各处哨点,决定逃跑路线便可以撤离。
但余亭重执意如此,要宁千情亲手推开那扇门。
真相很残忍,真相很有用。唯有这样才能让她彻底抛却犹疑,一血封喉。
宁千情不愿面对的,他当这个推手。
当双脚落在砖地上,宁千情的心也沉了下去。她还记得这个地砖和自家府邸的一模一样,是当年父亲从北疆运回的石头,为作纪念,命工匠制成地砖,这样的石头不生青苔,不会滑跤。万收清踩了几次觉得好,正是像父亲讨要的石料。
镇国将军府对他这么好,他真的会暗中刺向他们一刀吗?
宁千情推开府邸正房的大门。
平铺式的床上已经放好了被子枕头,只等明日主人前来居住。
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屋里的东西,床脚的柜子里,放着几封已经泛黄的信件。她心中一动,拿过来打开,熟悉的字迹落入眼帘。
——是父亲的字。
字字句句皆是真情。
日期是观星台案的时候,即便自顾不暇,宁楚徽也曾惦念着这个替他挡过一箭的同袍好友。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宁千情几乎已经要将悬起的心放下了。但她还在翻找,床底、桌缝……
直到她摸到那个小小的扁平布包,她的心狂跳起来。
布包还没有她的手掌大,宁千情怔怔地看着,她闻了闻,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里面是一堆绿色的粉末。
万应堂里的竹简曾写道,苍山绿的药粉正是翠绿色,绵延如远山,药性又极强,令人油尽灯枯。
显而易见的,这些药粉是苍山绿。
宁千情猛然想到在魁景楼中,自己听到的对话。
——“听说文王爷是因为立了大功,龙心大悦呐。”
——“是吗?最近除了……没有什么大事了吧。”
即便是亲耳听到,她也不愿相信,直到在这里找到苍山绿。
这么难得的苍山绿怎么偏偏出现在滇州文王爷的手里。原因不告而明。
她不是傻子,也不想当傻子。就算宁千情再想欺骗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万收清踩着镇国将军府全府人的性命爬上荣华富贵的顶峰,为了让皇帝将他调回中枢,不惜罔顾旧情,扑向曾经为了皇位差点要了他的命的皇帝。
一家子出不来两种人。
宁千情阵阵发凉,站在原地冷笑。
我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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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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