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晏是被一场骤然而至的雨赶到这来的,一入门张叔便迎了上来,给他撑了伞,径自将他送入了东厢房。
甫一入内,便有一股暗香袭来,再一细看,见屋内的陈设俨然变了不少,比起先前的冷肃,因添上了水红的纱帐和一些零碎精致的摆设,显得柔和了不少。
他一下子便反应过来,扭头问张叔,“小娘子就歇在此间?”
“啊……是,”张叔捉摸不透他的语意,只好如实道,“娘子说还是此间好些。”
可那是他的寝室啊。
他抿了抿唇,知道张叔他们并不了解他们的关系,并不责怪,便吩咐来贤从箱笼里取衣裳来。
因他不常来住,留在这里的衣物也不多,都装在一只上了锁的箱笼里,没想到这只箱笼上竟又放了镜匣,和一些梳化之物,看来是被当成妆奁用了。
来贤只好把东西先挪到别的地方,再打开箱笼翻出一套苍筤卷草苎麻袍来。
换完了衣裳,张婶也把热腾腾的姜汤送来了,他便坐在书案前把那碗姜汤喝完了,却见窗外雨打芭蕉叶,噼里啪啦的,雨势丝毫不见减弱,再加上乌云密布的,更是临近傍晚的时刻,一时是走不成了。
须臾,他才收回目光,继而问起张婶,“小娘子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回郎主,娘子她性子静,成日不是读书就是练字,偶尔也鼓捣些香料……我也不懂,反正都是年轻小娘子喜欢的东西,也不到外头去。”
这和裴疏晏所认识的江鸢眉大相径庭。
在蜜罐里浸大的娇娘子,一朝落难,成了如今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他不想去细想其中的曲折,却也能料她受到的折磨定是不少。
他原以为她会熬不过来的,可没想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许多。
他轻叹,“倒没有不让她出去。”
张婶哎了一声,“回头我跟娘子说说。”
他垂下长睫,忽而发现书案上还放着一卷摊开的书,正好翻到那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见她还在上面夹了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的正是她的感悟。
以她从前的性子,又怎琢磨得透这其中的道理,大概是经历过磨难,才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吧。
他将纸条放回原位,心湖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留下一圈浅浅的波痕。
张婶觑着他的脸色又问,“郎主今日要在这住下吗?”
“嗯。”
“今日刚摘了豆角,厨房里做了豆角汤饼,还有只酱鸭,暮食就吃这个行吗?”
裴疏晏倒是不挑,点头道,“你看着安排吧,不用大鱼大肉,清淡点便好。”
张婶便应了声是,转身回到厨房忙活了。
来贤这才问他,“郎主今晚在此间歇息吗?”
情况有些突然,他也没想好,便一时没有接腔。
“不然就让江娘子搬到西厢?”
他默了默,这才开了口,“不用。”
来贤见他脸上毫无情绪,便只能再度猜测,“那郎主搬去西厢?”
他终于不耐烦地剜了他一眼,“闭嘴。”
“这……这……”来贤的嘴登时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裴疏晏不理会他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绕过他,缓缓朝屋外走去。
那厢厨房的汤饼也做好了,盛在大碗里,再浇上浓油赤酱的猪肉豆角臊子,酱板鸭也刚从蒸笼里端了出来,趁热剁成大小适口的肉块,和那汤饼一起端到饭桌上来。
宅子人不多,裴疏晏每次来都是跟张家夫妇围坐一堂的,如今又多了鸢眉,自是分不了桌的。
鸢眉跟着张婶从厨房里磨蹭半天才出来,到了花厅见他已经在上首坐下了,便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朝他福下身子,咬了咬唇道:“郎主万安。”
他的眸光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便挪开了,“坐吧。”
鸢眉从未把自己当成他的妾,也知道他应当也是一样的想法,否则也就不会把她晾在这不管了。
因而不敢与他并肩同坐,只挨着张婶在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吃饭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住,除了各自碗筷碰撞出的轻微声响,再闻不出人声。
张叔张婶不明白他俩究竟是什么状况,互相交换过眼神,便时不时寻个话头,裴疏晏也是问什么答什么,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鸢眉听他们谈话,才悟出来,原来这才是他的老宅,张叔张婶虽是下人,却与他十分亲厚,如果没有她的存在,这应当是一次难得的团圆饭。
然而,对她来说,却是煎熬。
汤饼很烫,她却只想赶紧吃完,于是低头夹起一小筷轻吹几下,便囫囵送入口中,因为过烫而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又不敢吐出来,只在嘴里滚了一遭,这才咽了下去。
“慢点吃,小心烫。”
他的话透过鸢眉眼前这个热气腾腾的碗传了过来,她的眼霎时被雾气蒙住了,鼻间也胀起一点酸涩来。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点不值钱的感动给收了回去,继而抬起那湿润的眼,朝他望了过去。
他搁下筷子,轻声对所有人道,“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说道便要起身回房,张婶见他碗里还剩了一大半,不禁跟着站起身来:“郎主这是不合胃口?要不我再煮碗粥来?”
他摇头道不必,“刚才在外头吃了一点小食,这会肚子不太饿。”
鸢眉知道他是怕自己尴尬而找的借口,可见他走了,她也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情品尝起那汤饼来。
吃罢饭,这才听张婶说裴疏晏今晚也歇在东厢房。
她瞬时便不急着回去了,于是绕着回廊又踱了好几圈,这才慢悠悠地往屋里走去。
走到门边见屋里头亮着,便咬着唇敲了敲门道:“郎主,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见他就坐在平时她看书的那张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她也不往里走,只杵在门边道:“之前张婶没说这是你的房间,我这就收拾东西,往西厢去。”
裴疏晏见她一副寒蝉若噤的模样,薄唇微启道,“那间屋子漏雨,先将就一晚上吧,等天晴了再找人来修。”
“那……”她又咬了咬唇,犹豫道,“我今晚还是睡那张榻上吧,大床还是还给你?”
“我无所谓,随你怎么安排,”说完,他便放下书向她走了过来,“我先去外面走走,你要是需要沐浴,便让人烧水抬进来。”
鸢眉迟怔怔地点头道好,却见他已经关门出去了。
料想他应当不会在她沐浴的时候闯进来,倘若他进来……她也只有一副残花败柳的身子,刀割在身上,第一次是痛,可钝刀来回磨了太久,已经变得麻木了。
她是喜净之人,因此犹豫了下,还是让人抬水进来,却不敢像平时那样慢悠悠地泡,只略略清洗了一会儿,便换上了衣服。
坐在妆奁前拿棉巾绞着湿发,接着又是在脸上涂上一层珍珠养颜膏。
一切收拾完毕,却还是不见他进来,便又从床上拿出了一卷铺盖,铺在罗汉榻上,双膝并拢地坐在榻上等他回来。
那厢的裴疏晏举着油灯来到正屋,一打开门,一股陈旧的腐味便扑鼻而来,他却仿佛闻不到似的,静静地在这里坐了许久。
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踅往后屋的净室,洗漱一番才回到房里。
担心看到不该看的画面,他还是敲了敲门,征求了她的同意才进来。
甫一入内,便被还来不及散去的湿热雾气拢住了,便知道她刚刚沐完浴,又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换了一身衣裳,僵硬地坐在榻上,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披散着,发尾的水珠子还在往下坠。
从前他虽觉得她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娇娘子,甚至还有些咋咋呼呼的,他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有时觉得她有些聒噪。
可她的容颜却是一向令人折服的,雪白澄亮的皮肤,一双丹凤眼乌溜溜的,鼻子也秀挺,就连鼻尖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也为她增添了一丝俏皮。
他依旧走到书案边上,拿起那本书翻动了起来。
鸢眉一时枯坐着,掖着湿发发呆,她一向衣来伸手,平日里洗了头总要让丫鬟帮忙绞干,可今日他一来,她也不便叫秋葵帮忙了。
可她尝试着自己掖干,可上面的水却像是怎么也滴不完似的,一下子便把她身上的衣裳晕湿了一小片,衣料包裹住她浑圆的曲线。
她羞怯地含住胸,只能拿棉巾将发尾包覆住。
裴疏晏余光见她笨手笨脚地擦拭湿发,须臾到底开了口,“不是这样擦的。”
鸢眉扭过头来,视线猛然与他的撞上,尴尬地收回了目光。
“让你丫鬟进来帮你吧。”他淡淡的开了口。
她到底没有推让,便唤秋葵进来。
秋葵接过棉巾,仔仔细细给她擦拭着,擦完了一遍,又重新换上另一条干燥的棉巾来,再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不一会儿,头发就干透了。
秋葵一走,房里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裴疏晏又看了会书,见她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出神,便问,“困了?”
鸢眉乍然回过神来,本能地摇了摇头,嘴上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刚要抬起的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掩到嘴边。
如此狂放不羁的动作落入他眼里,她的脸一下子便羞红了起来。
想开口解释些什么,才发现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已经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裴疏晏合上书朝架子床走去,“我也要睡了。”
鸢眉轻舒了口气,主动走过去熄灯,而后才摸着黑回到榻上,慢腾腾地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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