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女单自由滑正式开始只剩二十分钟,这是团体赛最后一场。
清冰车刚刚完成作业,冰面上水光锃亮。李理抓起队服,跟在黎涵身后快步走进更衣室。房间里已经坐着几位选手,不知道在哪进行了陆地热身训练后,此刻都沉默着,要么换着衣服,要么系着鞋带。
李理别过头,黎涵刚刚打开行李箱取出冰鞋踩上。对方低着头绑鞋带,两只手一拉一紧灵巧地动着。从她的视角看下去,黎涵露出修长脖颈,盘在脑后的头发泛着光泽。对方鬓角的编发是她早晨起来亲手编的,做了些花样,比以往更复杂。
她不由自主地腾出一只手,落在黎涵头顶拍了两下。
“嗯?”对方抬起头,眼中写满疑惑,“怎么了吗?”
“没事。”她摇头,咬住下嘴唇。
冰舞自由舞结束后,各支队伍的积分已然明了。中美两支队伍以56的积分共同暂列第一,俄罗斯只落后两分。李理并不担心美国队,女单是美国的短板。而俄罗斯新升组的女孩掌握稳定的四周跳,拿下10分也几乎是必然。
李理真正担心的是黎涵。她看着对方系鞋带,那动作不紧不慢。经历了前一天早晨那场剖析灵魂的对话,她其实拿不准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希望对方更有压力些,还是希望对方放平心态。
“怎么了,眉毛纠结成这样?”黎涵起身,从她手中接过队服套上。
李理从对方将拉链拉到最上方遮住脖子的动作里明白了答案,是紧张。她沉着一口气,替对方整理翻上去的袖口。
“就要开始了,去候场吧。”她嘴角扯起一抹弧度,推着对方。
“李理,我有点儿心慌。”黎涵耷拉下眉尾,攥着她的指头,手掌冰凉,“按理说,我只要守住优势就好。”
“放轻松,心慌很正常,情绪能让你发挥得更好。”她反握住那双手回应着对方,但她心里比谁都慌。守住优势就好,听起来普普通通一句话。但若是守不住,就会挨最多的骂,担最重的责。
黎涵没再说话,手背揉揉鼻子,拽着她转身就走。场边已经站了两位选手和她们的教练,大家彼此语言不通,都沉默着等广播响起。
宁静被卷着大舌音的俄语打破,李理回过头,俄罗斯选手和教练正从通道尽头走来。黎涵在她身边,绞起眉头。
“她说什么了?”在场大概只有黎涵一个人能勉强听懂俄语。
“没听懂。”黎涵拒绝得很干脆,拉着她的袖子就往一边走。对方在场边空地上小步蹦跳热着身,像是借由训练的动作逃避着什么。
没过几分钟,播报声响起。她看着黎涵卸下刀套踩上冰面,六练正式开始。场上跳跃横飞,俄罗斯女孩更是威慑一般连续做了三次四周跳,一个4T,两个4Lz。这是李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除了黎涵以外的成年组女孩做4Lz。
她不由得回想黎涵上一次做四周跳是在什么时候,两年半之前,或者更早。但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对方奥运赛场上开场的那一个轻盈却有力的勾手四周跳。
18岁,多么美好而幸运的年纪,但她们的18岁早已结束。旧日辉煌伴随着冬日冰雪消融一并陷落。
她勾起脖子上的吊牌,对着光注视着通行证上的自己。证件照是新拍的,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不一样。视线落在coach那几个字母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失职地走神。
六练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分钟。黎涵还在跳,3Lz点冰时,那位俄罗斯选手几乎同时起跳。勾手三周和四周一同起跳,这场景再熟悉不过,但这一次她站在旁观视角。
时间到。选手们鱼贯下场。黎涵在她身边停住脚步接过刀套。
“今天跳得有点沉。”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三三连跳第二跳的周数不太够,要不要考虑放在前半段。”
“看情况吧。”对方用手指擦了擦冰刀,套上刀套。
自由滑只有五人参加,她们回到后台没多久,又被叫出去准备。日本选手结束后,黎涵站上了冰面。她听见身后传来齐齐的呼喊声,是国家队的选手们在为黎涵加油助威。
但她没回头,只是盯着冰上在做3F3T的黎涵。她盯住对方的鞋尖,这一次落冰时,周数没有问题。
黎涵没再继续跳跃,只是在冰上滑着保持感觉。日本选手出分时,她没听清对方的具体分数。
算了,不重要。
黎涵向她滑来,停在她身前的挡板前。她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掌心朝上,脑袋微扬。
“刚刚那个周数很好。”她动动嘴巴,声音嘶哑,“放在哪里都可以,你比我更了解自己状态。”
“旋转姿势变换时做得明显一点,上次那场小比赛就是因为不明显没认定级。还有圈数……”
“李理!”黎涵打断她,黑眼睛里露出难以捉摸的光,“我都知道……”
“旗开得胜。”她看着对方满怀期冀的眼睛,明白此刻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所在,“我在这里看着你。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我的骄傲。”
对方露出会心的笑,松开她的手,在播报声中扬长而去。
“黎涵,谢谢你又一次把我带上奥运的赛场。”她张了张嘴,看着那道背影,声音沉入冰面。
“接下来登场的是,黎涵,代表中国。”
音乐响起,黎涵踩着蛇形步向后滑去。群青色考斯滕随着对方手臂的动作起伏着,掀起一潮波浪。
李理站在冰面旁,却宛如深入幽蓝海洋。夜幕星河,黎明将至,潮涨潮落,生生不息。她想这就是救赎,她的救赎,黎涵的救赎,她们同这片冰面的最终告别,柔软而忧伤的。
旋转是囚笼里的沦陷,跳跃是此起彼伏的挣扎,步伐是身随心动的放纵。她们以自身当媒介,谱写一次共同的告别。
跳跃落下,旋转升起。李理注视着冰面上的人,眼睛一眨不眨。
她捏紧拳头,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她想记住这一刻,就像记住跳跃落下时的剧烈阵痛一样记住对方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黎涵顺利完赛,但若黎涵要背负骂名,她愿意与对方一同直面所有人的口诛笔伐。
3Lz2Lo2Lo的三连跳,旋转,编排步伐,然后是3F3T连跳。
落冰有问题。李理瞪大眼睛,揪住袖子,捂住下半张脸。日本选手,刚刚是多少分来着?她将手伸进口袋里摸手机,发消息问的话,肯定有人知道。但最终她没有行动,视线追着黎涵继续流畅滑行的身姿一路游荡。
已成定局的事无法改变,她要注视着对方,看着对方滑完整场比赛。
所有的跳跃都完成了。对方勾着手臂提起刀尖,进入接续步伐。这是她编的动作,自由而热烈。无数个转体接在一起,时而单足滑过一段蜿蜒曲线,时而双足交叉变换,脚下动作应和着乐曲人声的呼喊,手臂也恰到好处地舒展。
步伐滑出后就是燕式转。对方俯下上半身单足转了几圈,跳进旋转,一圈之内进入燕式姿态。用刃瞬间变换,黎涵抬起一只手提刀,另一只手屈在身前,像在祈祷。几圈之后对方提刀成环,弯成一颗甜甜圈,又是几圈。紧接着是躬身转,几次姿态变换后,旋转在一个维持了两圈的瞬间提速后结束。
滑出,跪地,刀齿扎进冰面,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拖举着掌心朝向天空。乐曲和节目一并结束。对方起身,四向行礼,拖着步子向场下滑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黎涵在抖,从胳膊到小腿,轻微却也明显。俄罗斯人从冰面上滑过,冰刀擦过冰面发出一声脆响。
“滑得很好。”黎涵放开她时,她盯着对方红扑扑的脸,递上刀套。
“表面clean,和四年前一样。”对方走在前面,盘发上绑着的丝带随着风晃。
结果呢,也会一样吗?回忆像一记重拳捶在她肚子上,她弯了弯腰,很快恢复如初。
她们沿着场边走向Kiss and Cry,路过国家队方阵前时,她们听见队友兴奋的呼叫。
“黎涵!滑得漂亮!”
李理抬起头,鲜艳的红旗飘着一角,小九站在最显眼的中央,将手聚拢成一只喇叭,对着她们叫。滑得漂亮。她的胃又开始痛了。
“我尽力了。”黎涵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对着镜头比个爱心,对方声音很小,嘴唇也几乎没有动作,“现在只要等待最终结果就好。”
她僵硬地坐在对方身旁,胃里翻江倒海,胸口有小虫在挠。她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坐在等分区时,也是肚子绞痛心脏狂跳。那时她在屏幕上看到黎涵的笑容,那时她们站在两边。她伸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手指像一条红线,勒得很紧。
时间变得很漫长,李理无数次想裁判们是否正在对着回放狂按计算器,如果只是0.01分的分差,一切都会变得可笑。
时间的流速变得不太正常,以至于她听见广播声出现时吓了一跳。她的耳朵出了些问题,所有的声音都变成雾蒙蒙一片,她又眯起眼睛看屏幕下方的总分条,但就连眼睛也朦朦胧胧。她好像失去了五感,从头到脚都轻飘飘的。
她被揽进一个热乎乎的怀抱激烈摇晃,脖子湿漉漉又有些烫。声音通过贴紧的皮肤和骨头共振了大脑,一点一点撬开她闭塞的七窍。
“李理!李理!”耳膜一阵刺痛,她猛然回过神,欣喜若狂地回抱住对方。她看到了屏幕下方显示着暂列第一的分数条,黎涵做到了。不需要知道最后一位俄罗斯选手的结果了,黎涵做到了。
“李理,我们赢了!”她看着对方汗津津的笑脸,惆怅一扫而空,一切突然变得明朗。
“李理,这是金牌!”
“是啊,这是金牌。”时隔四年的金牌,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属于你的奥运金牌。”
红毯铺开在冰面上,颁奖仪式隆重而盛大。二十多位选手一字排开,奖牌挂在胸前,国旗挂在身后。国家队的方阵里空了一半,李理两边的座位都没有人,她怀抱着别人留给她的吉祥物,抚摸着玩偶毛茸茸的脑袋。
黎涵,算是得偿所愿了吗?那人站在一群人中间高举着奖牌,闪光灯一晃,那张照片又会被放在各大网站的头条。
黎涵是在场馆前厅的吉祥物雕塑前找到她的,彼时她举着电话,应付着家里那二位外行的各种愚蠢问题。
“团体金牌也是金牌啦!”她想再说下去,她大概要受不了了,“挂了挂了,队友来了。”
“队友?”黎涵笑嘻嘻蹭她,“哪来的队友?”
“前队友。”她抿了抿嘴巴,“照片拍好了?”
黎涵摇头,趁她猝不及防,摘下奖牌挂在她胸上。
“还差一张。”对方举起手机,屏幕里映出两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笑一笑。”
咔擦一声,时间在照片中定格。
下一章完结,也今天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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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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