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符骏约了闻夜试车,眼看着到点了人还没露面,开始电话轰炸。
叶慈换了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正好见着闻夜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天冷,她换了件长袖睡衣加运动外套,那条烟藏在袖口里,冰凉的包装和尖锐的棱角贴着皮肤,刺刺的,莫名叫人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明明抽烟的人不是她。
厨房里,轻易不做饭的秦继伟正在炉灶前舞着锅铲,方丽华在一旁打下手。
趁他们都不曾注意客厅两人的动向,叶慈快步到沙发边,从袖子里抽出烟盒一扔。
手机又开始震动。
闻夜扫了一眼被丢到手边来的烟,眉梢微微一挑,没问她怎么买这么多,挂了电话后点开微信。
叶慈见他又要给自己转账,低声道:“不用了。就当还你上次的人情。”
闻夜从屏幕前抬起眼,“我的人情就值半条烟?”
那不然呢?
或许对蒋梦莹来说他的人情不止这个价,但对叶慈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声音还是很低,“我已经谢过你了。”
闻夜哼笑,拖长的尾音有些懒散,“小气劲。”
叶慈心头微动,方丽华这时从厨房里出来宣布开饭了。
已经十一点了。
这么晚才开饭恐怕是只有高三生的家庭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大圆餐桌上摆了六菜一汤,其丰盛程度直逼年夜饭。
秦继伟坐在上座,方丽华和叶慈在他右手边一次排开,闻夜坐跟他们距离隔得有点远,更像是单独坐着。
一家四口如此齐全的景象,着实不多见。
上一次人到的这么齐,还是方丽华带着叶慈第一次进家门,秦继伟也是做了这么一桌子菜,闻夜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叶慈那时站在一边,方丽华在后面耸了耸她的胳膊,要她开口叫人。
面前的人是如此陌生,叶慈心里对这次的搬家举动更是有十万分的不理解、不赞同,但为了方丽华的面子,她还是听话地上前:‘……哥。’
闻夜抄着手,像一尊冷冰冰的雕像,薄凉的眼神里裹着寒意,逼得人没法和他对视。
叶慈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感觉自己像个擅自闯入的流浪汉,陌生的环境里,她没有尊严,更不知自爱。
他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任由她的自尊心一点点被凌迟,而后讥诮地扯了下唇角,扔下五个字:‘当不起这哥。’
叶慈至今都记得那时他离开的背影,高高在上地写着鄙夷。
现在想想,她一开始对闻夜的抵触也不全是因为秦继伟,还有对第一次见面时他态度的耿耿于怀。
时间久了才慢慢软化。
今天不过年也不过节,这一桌子美味佳肴看起来更像是鸿门宴。
叶慈看着方丽华脸上的笑容,眼神渐渐变淡。
闻夜显然也察觉到了这顿饭非比寻常,开门见山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他语气不善,有不尊重长辈的嫌疑,秦继伟刚拧了眉毛就被方丽华拦了下来。
“你看这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在家等小慈放学等了这么久,都饿了。”
方丽华起身给闻夜和叶慈一人盛了一碗汤,招呼他们动筷子:“还是先吃饭吧。”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闻夜跟秦继伟之间的矛盾跟她也没关系,方丽华觉得自己来当这个中间人没什么问题。
可有问题的人本来也不是她。
叶慈接过汤碗,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搅了两下,眼角余光落在闻夜身上。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面前递来的白瓷汤碗,淡声道:“真拿自己当女主人呢。”
方丽华脸色一僵,手上没拿稳,碗边歪洒了几滴汤汁。
秦继伟拍着桌子大吼:“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闻夜哼笑:“这算混账?”
方丽华放下碗,重新坐回去,保养得宜的面上没了表情,她不再拦着秦继伟,也没抬头看闻夜。
叶慈看着她紧绷的侧脸,为她感到不公和悲哀之余,心里竟隐隐有一丝爽快的畅意。
但这快意微弱,只是一瞬就消失不见。
她继续安静地搅动汤汁,没发出一点声响。
闻夜漫不经心抱起手,眸光凉凉看着方丽华:“二位一大把年纪了,凑活一块过过就行了,年轻人海誓山盟那一套还是免了。”
他已经猜到了他们今天召集吃饭的用意。
秦继伟被他这种大逆不道的态度气到抖手:“老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闻夜目不斜视,面上冰冷一片,“你们偷偷把事办了我最多恶心一阵,但非要摆这一桌把恶心往我嘴里塞,我还不能说话了?”
秦继伟怒吼:“你放屁!要不是你方阿姨说要尊重你们的意见和感受,老子宁愿把这些好菜好饭拿去喂狗!”
“是么,原来是出于尊重啊。”闻夜冷冰冰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旁边的低着头不说话的叶慈,“那行,那我就听听你们是怎么尊重我们的。”
叶慈捏着汤勺,假装没发现他的眼神,兜了一底凉透的汤水送到嘴边。
纵使方丽华再和善,此刻也不由沉了音调:“我跟你舅舅……决定结婚。”
闻夜笑了,“决定?不是说尊重么,尊重不应该先跟我们商量商量?”
“我们已经通知你们了!”秦继伟大吼:“你个兔崽子不要跟老子得寸进尺!”
事已至此,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叶慈依旧安静的侧脸苍白一片,眉目空洞,本该青春朝气的一张脸,此时满是麻木。
闻夜没由来生出一股烦躁,伸手掀了她的汤碗,冷透的眉眼拧起来:“你妈都要跟人跑了,还吃得下呢。”
碗筷落地的声响和凳子被踹翻的声音同时响起。
叶慈耳边一片嗡鸣,她失神地盯着脚边地砖上的碎瓷片,油花在上面浮出一层七彩的光,过于专注的目光失了焦,恍惚之间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你个混蛋!”
“小慈、小慈你没事吧?”
方丽华紧张地扑过来检查她是否烫伤,混乱间,她终于瞧见叶慈脸上的伤,愣住了,“小慈?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秦继伟也踢了凳子,气急败坏地要冲过去,但他比闻夜矮了大半头,跳脚徘徊在他旁边的样子像个小丑:“你有种冲着老子来啊,冲你妹妹算什么本事!你给老子滚、滚!这个家以后你就别回了!”
“这个家是你的?你没搞错吧老秦,产证上好像没写你名字。”
“你!”
“还有。”闻夜从沙发上拎起外套往肩上一荡,周身气压降至零下,回眸瞥过地面狼藉,他冷冷勾唇,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刻薄的话。
“这窝囊废可不是我妹妹。”
话罢,闻夜踹开大门,背影冷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漆黑的楼道里。
好好一顿饭,被搅和成这样。
秦继伟气得坐立不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咒骂。
方丽华焦急地捧着叶慈的脸,她侧脸的伤虽然已经结痂,但明显看得出来是指甲划的,“小慈、小慈你看看妈妈,你这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啊?你说话呀!”
叶慈被她不断摇晃着,视线逐渐清晰,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看见沙发上那条女士烟,她倏尔站起来。
方丽华吓了一跳:“小慈?”
叶慈快步过去拿起烟盒,“他东西没拿,我去送一下。”
-
午夜冰凉,飘着细细小雨。
叶慈不知道闻夜朝哪个方向离开了,抱着那条烟走出小区,漫无目的地沿街寻找。细雨很快沾湿了她的脸,细细密密的雨滴覆在她长睫上,像结了一层霜。
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过快的步伐有些踉跄,走了大半站路,终于看见了前方路灯旁停下来抽烟的人。
闻夜在怀里掏火机的时候摸到一团微凉的毛绒,拿出来一看,是叶慈的围巾。
浅米白的颜色,柔软的羊绒安静温顺,可以任人揉搓。
他一看就来火。
正扬手要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传来。
“哥!”
闻夜眉心微动,回头。
他走得太快,叶慈一路小跑着才追上他,这会儿气喘的不匀,脸上也被雨挂上了一层透明的水膜,正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别提有多狼狈。
闻夜面无表情地睨着她:“你出来做什么。”
叶慈扶着膝盖,稍稍平复了呼吸,直起身递出烟盒,抬眼看清他面上的冷漠,她呼吸一窒,“你的烟。”
闻夜没伸手接,微微下垂的眼尾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他漠然地看着叶慈,半晌才道:“这样有意思么。”
叶慈伸出的手一僵,“什么?”
“你妈在那头唱白脸,你跑这来唱红脸,怎么着,你们娘俩合计着这样我就能同意他们结婚啊?”
叶慈敛了眸,低声说:“你不同意最好。”
风太大,烟头的火都被吹灭了。
闻夜用手拢着打火机,低头又点了一次,他哼笑,“别啊,我不同意你们的算盘不就落空了……”
“哥。”
夜风冷清,街道上空无一人。
叶慈死死咬着唇瓣,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喉间蔓延开的酸楚叫她一时无法言语。
闻夜咬着烟,淡白的烟雾一升起很快就被吹散,巧克力的甜味不断从他身上飘来。
叶慈不知道他在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她,鄙夷也好,嘲笑也罢,只要一想到方丽华从今以后不会再把她放在第一位,她就难受得想哭。
她承认她的自私,懦弱,甚至是卑鄙,但她没有办法。
她不敢也不愿在方丽华脸上看见对她失望的表情。唯一能与他们抗争的,只有闻夜。
脚下仿佛拖了千万斤的锁链,她艰难地朝前迈了半步。
濛濛细雨中,她袖口下那一截细弱的皓白手腕好像一碰就碎。
她抬手抓住闻夜的衣角。
一开始不敢用力,见他没有后退,她才渐渐抓紧。
“哥。”
他的衣摆被她捏出皱褶,她死死扣着手指,深陷进黑色皮衣里的冷白肤色是那样刺眼。
“我不想要他们结婚。哥,你帮帮我。”
叶慈声音在抖,一字一字说:“求求你。”
路灯昏黄,细雨飘进光里,金丝一样落在两人之间。
这电影一样浪漫的定格场景,应该属于相爱的两人,而不是他们。
叶慈放下了自尊和清高,仍由他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煎烤她的骄傲,这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叶慈只觉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眼帘,头顶的人面容被阴影笼罩,眉眼间一丝冰凉的厌恶稍纵即逝。
叶慈心头一颤。
闻夜那张完美的脸孔如同精心雕刻的塑像,路灯为他镀了金,冷漠也一同刻进骨子里。
他淡淡开口。
“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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