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迟缓。天光未亮，我便已踏着积雪走向学校。空气中还残留着夜的寒意，但教室里等待我的，是比炉火更温暖的东西。
“老师早上好！”
“闻老师，我昨天给奶奶读课文了！”
“老师你看，我捡的松果！”
孩子们像一群活泼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围上来。那个叫小斌的男孩，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画着什么。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偶尔会对我露出浅浅的笑容。
今天的语文课，我们学《春天来了》。当我问到“春天在哪里”时，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手。
“春天在融化的雪水里！”
“在柳树的嫩芽里！”
“在我家屋檐下的燕子窝里！”
小斌犹豫着举起手，小声说：“春天……在妈妈织的新毛衣里。”他说完立刻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红。我心里一软，想起他母亲去世的事。这个孩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记住温暖。
下课铃响后，孩子们涌向操场。我站在窗边，看着他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逆着人流跑回教室。是小斌。
他手里攥着一幅画，小心翼翼地放在讲台上。
“老师，”他声音很轻，“送给你。”
画上是用彩色蜡笔描绘的雪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堆雪人，雪人脖子上围着一条蓝色的围巾。画的角落歪歪扭扭地写着：“闻老师和小斌的雪人”。
我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画得真好。为什么送给我这个？”
他抿了抿嘴，小声说：“因为老师总是看着窗外的雪发呆。我想，老师可能也想堆雪人。”
孩子的敏感让我心头一颤。原来我那些不经意的出神，都被这个细腻的孩子看在眼里。我轻轻抱住他：“谢谢小斌，老师很喜欢。”
他不好意思地跑开了，留下那幅充满童真的画。我小心地将画收进教案本里，感觉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放学后，我照例去奶奶家。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辞冬正坐在院子里修补一把旧椅子，阿黄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藏青色的棉袄泛起柔和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工具，动作娴熟得不像个数学老师。
“闻老师。”他抬起头，目光依然平静，但似乎比初次见面时少了几分疏离。
“辞老师。”我点点头，“你在帮奶奶修椅子？”
“顺手的事。”他继续手上的动作，“这把椅子腿松了，奶奶坐着不安全。”
奶奶从屋里探出头来，笑呵呵地说：“小辞手巧得很，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都能修。”
我放下包，站在一旁看他工作。他的手法很细致，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偶尔有木屑沾在他的袖口上，他也只是轻轻拂去。
“今天在学校还顺利吗？”他突然问道，目光仍专注在手中的活计上。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挺好的。”我拿出小斌送的那幅画，“有个学生送了我这个。”
他停下手，仔细端详着画。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画得很好。”他轻声说，“孩子们都很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他抬起头，冰湖般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极浅的笑意：“他们会在操场上讨论你。说新来的闻老师很温柔，从来不发脾气。”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未想过，自己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镇里，会成为一个被讨论的对象。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发脾气。”
这是真心话。在华都，我学会的是隐忍和妥协，而不是表达情绪。
辞冬放下工具，将修好的椅子轻轻放在地上：“不需要刻意去学。做你自己就好。”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莫名让人信服。
这时，奶奶端着一盘刚蒸好的红薯走出来：“来来来，都歇歇。小辞今天留下来吃饭吧？”
辞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不了，闻奶奶。我答应帮李老师看晚自习。”
他系上那条白围巾，朝我微微颔首：“闻老师，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奶奶感叹道：“小辞这孩子，总是这么周到。知道你刚回来不适应，还特意问起你在学校的情况。”
我怔住了。原来他刚才的关心，并非随口一问。
夜色渐浓，我帮奶奶收拾好碗筷，准备回家。推开院门，却发现门外放着一盏点亮的手提灯。奶奶在后面说：“准是小辞放的。他知道这段路黑，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我提起那盏灯，温暖的光晕在雪地上圈出一小片光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小斌的画，想起辞冬修椅子时专注的侧脸，想起这盏恰到好处的灯。
雪花又开始飘落，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寒冷。
也许，在这个我一度想要逃离的故乡，正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慢慢生长。就像小斌画里的那个雪人，虽然终将随着春天离去，但它曾经真实地温暖过一个孩子的冬天。
而我和辞冬之间，似乎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寻常相处中，建立起一种微妙而舒适的默契。就像雪夜里这盏不期而遇的灯，不明亮，却足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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